乌云蔽月，寒夜无星。
凉风习习，一只孤鸟从城头掠过，慢慢融入无边黑暗。
年轻俊逸的帝王正站在城墙下仰望无光的天幕，清廋落寞的背影衬得这处的风更凛寒刺骨。
来寻他的许国公许谦悄声走近，看到这副景象，眼眶一热，也不忍再出声惊扰。
他静静地陪他站了许久。
也许是真的太冷，也可能是不想他再这样继续站上一整夜，许谦出声打破这样的岑寂：“陛下，不去看看小殿下吗？”
他等待许久，一道嘶哑无力的声音才响起来，“不去了，这样我才能走的安心。”
不见方能不念。
“小殿下从出生到现在，陛下都没有去看过他，溪儿离开的突然，他现在连名字都还没有，陛下你忍心吗？”
许谦哽咽的询问似乎唤回了萧承启的一点生机，他喃喃念着：“名字，名字……”。
脑海里是久久不散的过往，他忆起许清溪往常最爱诗书。
她喜欢沐在日光轻风里，停在绿茵繁花旁，专注地看那些有趣的诗文话本。
他们不久前，还在一个月华如水的晚上共同执笔，写下一个又一个男孩和女孩的名字。
那沓纸还放在她的梳妆柜里，但那个精挑细选没决定的名字，就将从此被尘封遗弃。
想到这，萧承启悲苦地冷笑起来。
曾经多美满，现在却凄惨，身在云端，已坠深渊。
平复思索后，他哑声开口：“清溪她在黑夜的战鼓声中离开，而这孩子诞生在天将明时，就叫他迟曜吧，她也会喜欢的。”
许谦摇头晃脑地道：“曜，耀也，光明照耀也。迟～曜，光辉迟早会闪耀，这倒是个好名字。”
萧承启看他一眼，低沉的嗓音缓声解释：“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萧迟曜”这个名字，是他作为父亲能留给他孩子的最后念想了。
“他母亲因生下他而离世，他的出生伴随着太多的痛楚和绝望。”
听到这，许谦极其想反驳。
“但他的出生也使我下定决心，让南墨和北燕的将士百姓免于这场劫难，他同时也带来了曙光”。
家破人亡太痛了，百姓何故再受灾。
许谦留意着萧承启脸上微不可察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再次争取，“既然陛下去意已决，那请陛下放心，小殿下我会想办法把他过继给百海，他是溪儿的大哥，我们一家定会全心全意抚养小殿下”。
“我会派人把他送去千叶阁。”
“我最后的心愿就是他能平凡的长大，能拥有疼爱他的亲人朋友，康健无虞地过完这辈子”，说到这里萧承启终于有了一点向往和期待。
可惜，他看不到了。
或许是站得太久，两人并排坐在了城墙下。
许谦更靠近一点，稍显忧虑问：“陛下是不是担心定南王不会放过小殿下？所以宁愿选择萧千叶也不愿意把孩子留在他外祖父和舅舅的身边。”
萧承启把头靠上城墙，眼里是藏不住的忧伤。
“现在这样的局面，归根结底还是我错信了定南王。三年前我赌了一次，结果我输了，这就是下场。
我终于明白了父皇给我的忠告，我不会再天真，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性命我都赌不起”。
萧承启应是不想再开口说话了，靠着墙闭眼假寐。
许谦沉默许久，等半天见没有动静，也不再出声。
看着旁边俊朗的面容，他心酸的想起：他不过也才二十三岁，而自己已故的女儿也才刚及花信年华。
上天果然作弄人，命运无情呐。
他那苦命的小外孙，之后可怎么办呢？千叶阁能保护好他吗？若是执意把他留在国公府，他能平安长大吗？
许谦被一团乱糟糟的问题困扰着，想着念着渐渐起了乏意，不知不觉靠墙睡了过去。
南墨皇城被围的第六天初晓，大家是被吵醒的。
久违的声音又如第一天那般响起，穿过层层阻碍，直达内心，唤醒恐惧。
乌泱泱的北燕大军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战鼓和号角声，如同踩在城中每个人的心尖上。
面对来势汹汹的入侵者，百姓们惶恐不安，而此时的南墨皇宫议事殿内，却正在上演着另一场勾心斗角。
“请陛下三思啊”，殿里跪满了一地的股肱之臣。
萧承启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动容。
真正赤胆忠心的大臣早在他最初下定决心之时，便一次一次前来劝谏。
而如今的这些，都是怕他临阵反悔，才来装模作样。
其中说不定还有好几个定南王的心腹走狗，他已疲倦得不想理会。
顷刻间，跪在靠前位置的叛徒之一，年轻的侍郎官陈继就大着胆子问道：“陛下，听闻皇后娘娘在北燕刚兵临城下的时候就早产了，现已过去四五日，不知情况如何了？”
萧承启懒洋洋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闻言手一顿，眼眸一抬，直直盯向陈继，“何时轮到别人来惦记朕的皇后了，你想知道？自己去皇后殿里看啊！”
冷眼冷语，陈继被吓得一哆嗦。
自从皇后早产，皇后宫殿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除了萧承启，还没见除许谦以外的活人出来过。
他虽然是只胆大想立功的走狗，但他还是惜命，忙不迭赶紧闭嘴。
陈继刚打算歇下，丞相陆时彦开口了：“启禀陛下，不知道皇后娘娘生的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臣正好子孙双全，想与陛下定个娃娃亲，也好了却陛下一桩心愿。”
萧承启意味深长地瞅他一眼，堂堂丞相啊，想来他也成了一条倒戈投靠敌人的走狗，遂愠怒哼笑一声，“结亲？你也配？”
陆时彦被一句“不配”堵得哑口无言，也不想再试探了。
萧承启目光扫过这些想方设法来套话的臣子，他气笑了。
他这一生又是何等的可笑，是时候结束了。
看着又怒又喜的皇帝，大臣们更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就要陪着一起上路。
城外的战鼓声似乎响了好一会儿。
他们只能目送曾经的天之骄子坚定的一步一步走出门外，走向他的归途。
战鼓声陆陆续续传进耳里，越往前走，萧承启越觉得身体发飘，想来那毒应该快起效了。
等费力地走到宫殿外，便远远看见定南王和他身后站着的一群侍卫。
萧承澜是不是等他好久了呢？
是啊，好久了。
真是讽刺，萧承启自嘲地笑起来，离得更近，笑声也越大。
萧承澜莫名变得烦躁。
一侍卫上前询问：“王爷，需不需要我们现在直接动手？”
萧承澜摇摇头，挥手让他们退远。
望着步履蹒跚向他走来的萧承启，他想起封存深处的记忆。
二十多年前，也有一个跌跌撞撞跑向他的小身影，那时的萧承启笑眼弯弯，欢欢喜喜地扑进他怀里。
他们曾陪伴彼此走过最纯真无忧的年岁。然而光阴流逝，蹉跎自误，温情也渐冷却，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随着萧承启越走越近，虚弱的声音响起，“我来赴约了”，不再是之前圆润的音色。
萧承澜知道这不像年幼时，任何一次企盼的约定等待，而是今生唯一的一回，钻心的赴死离别。
萧承启站到他面前，原本就比他矮寸余的身高因为疼痛直不起腰来，显得更为瘦弱。
“我来了，按照约定，你会让北燕退兵，放弃攻城，禅位诏书我已准备好，会有人转交给你。
无论你怎么向外界宣布……我的死因，我都不在乎了，只有……最后一个要求，把我和清溪以及我们的孩子……葬在一起”，他换了几口气才把话说完。
萧承澜却不言语，就那么紧盯着他，似是要把这人刻进灵魂。
他就那么一直望着他，眸底流露出萧承启根本看不懂的情绪。
到现在，萧承启也觉得自己确实从未懂过他。
往昔的皇兄，如今的定南王，相识二十几年来，从未懂过。
短暂的沉默对视后，萧承启眉头一皱，接连吐出几口黑血，之前毒药折磨的痛苦加倍袭来，他捂紧腹部，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向后倒去。
萧承澜眼疾手快的上前接住，扶他坐下后，双手似被他的痛苦传染，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他紧紧握住萧承启的手腕，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小启，你后悔了吗？”
萧承启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所剩的所有力气，也只能小声回他：“我……后悔了”。
听到这回答，他愣怔几秒后才回神看向他，还想说句什么，那人却早已没了气息。
萧承澜呆得失了力，他慢慢松开手指，掌心里的手腕蓦然沉落，掠过了腰间悬挂的蓝血玉。
蓝血玉在地板上发生磕碰，玉佩叮当，清脆作响。
看回那张熟悉的脸上，萧承澜觉得大脑空白一片，心口突兀地刺痛起来。
他执着的用衣袖一遍一遍擦拭着萧承启嘴角和脖颈的血迹，任鲜红浸染自己的衣衫。
他觉得那颜色是如此刺眼，眼睛被刺痛。
无知无觉中眼泪竟悄然滑下，温热的，一滴一滴落在那人身上，寒风刮起，使那身体愈加冰冷。
等他终于意识到萧承启走了的这一瞬间，万籁俱寂，耳内却轰鸣。
周围的世界好像变了，景物退去，天翻地覆。
多年后的萧承澜回想起，他好像懂了。
原来这时候的疼痛麻木是在提醒他：他的心，也走了。
伴随着那人一起走的，走在冬日的冰刀雪刺下，那感觉有如钝刀割肉，凌迟刮骨，余生想起都不得安宁。
远处的手下不敢走近打扰，就那么看着萧承澜的背影。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有意无意地轻瞟几眼。
但盯得仔细的也许会发现，他几次把头慢慢低了下去，停顿好几秒后才又抬起。
另一边，许谦正在赶来。
应该是昨夜的一些话和接连几天的劳累致使他沉稳睡下，到不久前才醒来。
许谦都怀疑他是不是在冷风中被冻晕了，战鼓声居然没有吵醒他。
他现在浑身难受，没准是萧承启那小子不想他亲眼见他赴死，所以在他睡着后做了手脚。
来不及细想，他只飞奔向宫门。
刚跑到宫殿外，他便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险些扑倒在地。
萧承澜也感觉到有人来，他慢慢地抬起头，眼里平静无波地看向来人。
许谦受到不小的冲击，愣愣站在原地。
又过了会儿，萧承澜终于先站起身。
他活动手脚后，又倾身把萧承启抱了起来，在场的人虽惊讶却不敢言语。
眼看着他向宫门以外的方向走，许谦着急追上去，落后他半步问道：“王爷，你要带陛下去哪？”
萧承澜不答。
许谦忙继续追问：“王爷，陛下曾和臣说，死后要和溪儿以及他们的孩子合葬在一起，这是他的遗愿。
如今溪儿和孩子都还在宫内，他们本该睡在一处的，你抱着陛下去宫外做什么？”
萧承澜不理他的问话，只停下脚步冷冷质问：“刚才你都看到了，是吗？”
许谦一顿，“额，王爷是何意，看到什么？”
萧承澜遍布红血丝的眼睛再次看向许谦，“记住你说的话，否则我不介意继位后，首先拿国公府开刀”。
他话语狠绝，说完便抱着人扬长而去。
被这样威胁，许谦也不敢再去追他。
现在他还需要去完成萧承启交代他的那些事，让那小子走得更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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