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日照打在淡绿色的窗帘上,那是一种只在记忆中随处可见的材质,摸上去有细微的粗粗赖赖,许景清记得自己之前最爱犯困的时候,就抓住一角,放在拇指和食指中搓来捻去。
整个室内被绿色晕染得纯净许景清深呼一口气,踢开脚边碍事的各类杂物,往窗边走去。
窗帘的下摆也有着无数的墨点,黑色的,蓝色的,连成星星点点的一片。
许景清盯着墨点,伸出手,揪住一角,然后猛然掀开。
细小的灰尘顿时四散开,同时出现在窗帘之后的,还有一位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
少女仿佛直接忽略了这个打破安宁的不速之客,依然抬头望着窗外。
她以一种非常优雅的姿态坐在窗台上,由于体型娇小,恰好藏在窗帘之后,原本看不出一丝痕迹,若不是十分了解或细心的人,断然不会猜到屋内有人。
许景清开始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左掏右掏,最终拿出一瓶酸奶摆在少女面前。
少女以一种微不可察的幅度偏了偏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并没有转向看他。
许景清也这样沉默地站着。
少女观察着窗外的景色,时不时愉悦地哼哼,倒显得站立的许景清格外笨拙了。
最后的光线在她发梢跳跃了一下,然后整个环境迅速地暗淡下来。
许景清看到自己呼出的气体开始带有淡淡的白霜,于是迈动步伐,走到室内一角的空调处,试着按动。
沾满灰尘的按钮仿佛早已损坏了结构,按压几次都没能成功。
许景清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面对着空调,小声自言自语道:“算了,本就知道开不了的。”
“我该走了。”许景清将大衣理了理,然后重新走到窗边,抓上自己之前卸下的电脑包背上,看着少女,“擅自给你带了酸奶,也是纠结了很久的,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他伸手,将窗帘复位,少女留下的最后一幕仍是自顾自地玩耍。
当窗帘最后一角布料的波动也渐渐平息,谁也想象不到这房间中有一位迟迟不愿回家的少女。
许景清缓缓退出房间,合上门。
墨绿色的防盗门旁,固定着一个透明塑料插卡牌,其中的红色纸片打印着“a503储藏室”字样。
许景清拿着手机往生锈的把手附近靠近,听到隐约的一阵音乐声后,才给门挂上了锁。
“哎?”
许景清猛然回头,只见是一名中年男性教师站在自己身后。
中年教师有些疑惑地打量许景清,眼前的男人二十出头,一身利落挺拔的黑色大衣,怎么看都与学校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了。
“这位,同学?还是实习老师?”中年教师开口道,“现在已经放学了,你在这里。。”
许景清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道:“老师,我妹妹的笔刷落在这儿了。我是在中央新城上班的,来替她取一下,她有这的钥匙。”
许景清微微让开身体,中年教师定睛看去,学校统一配置的铜锁确实照常挂在那儿,稳稳当当。
“哦哦。”中年教师点点头,又赞许地看了看面前的男人,“中央新城,那可是最繁华的CBD,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不是金融行业就是计算机行业吧?”
许景清笑了笑,没再多说。
此时,一阵铃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优美的女声在整个空旷的教学楼内回荡。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青山上。。”
这是最后一阵放学铃声了,许景清和中年教师都没再说话,一前一后向楼下走去。
“我们也曾。。历经哭辛。。到处。。。。”
初冬的寒气在推开教学楼玻璃门的瞬间铺面而来,仿佛旋转在耳内的音乐也突然减小,取而代之的是疏疏的风声及远方好似模糊不清的哭喊声。
中年教师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抬抬下巴示意许景清。
许景清摇了摇头,他便自己点上,一点火星在已完全黑暗的校园中亮起来。
他边吞云吐雾,边问许景清:“你怎么回去?”
许景清愣了一下,说:“从南门,我把车停在小林站附近。”
“那可不近啊。不过也没办法,北门和东门现在都无法通行了,只能从南门。”中年教师笑道,“来坐我的电动车吧,我送你过去。”
车棚旁,中年教师摆摆手让许景清在原地等待,自己则挺着略微肥胖的身子吭哧吭哧地钻进杂乱的车堆去推电动车。
许景清站在一旁,等待的时间,不知不觉跟着悠扬的放学铃微微用食指打起拍子来。
车棚中也安置了广播,音乐声走到这又大了起来。
“我们也曾。。终日逍遥。。荡桨在绿波上。。
但如今。。劳燕分飞。。漂远大海重洋。。。”
“怎么,这放学铃用了十几年了,是不是年轻人觉得太过时了?”中年教师已经顺利找到了车,笑眯眯地钻出来。
许景清停下手上动作,迎上去:“只是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听到铃声。”
“这是什么话,又还没放寒假。”中年教师拍拍车后座,示意他上车,“当然要打铃了。”
许景清点点头,跨坐上车。
驶出南门,校外略显孤单的沿湖街道上,两人缓慢地穿梭。
许景清感到双颊微微刺痛了,便将衣领竖起来,下半张脸埋进去。
“我看你对学校的布局很熟悉,你以前也在这里上学吗?”
“嗯,我应该是九年前毕业的了。”许景清的声音从衣领中透出来,有些闷闷的。
从他的视角看,中年教师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宽宽的皮棉衣手肘处乃至背部都有着不便拍去的粉笔灰尘痕迹。
“那你也算是优秀毕业生了!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呢?”
“对学生来讲,记得自己的老师非常容易,但对老师来讲,要记住千万个学生可太难了。”许景清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可是确实真的太难啦!”中年教师爽朗地笑起来,“如果我有教过你这种一表人材的优秀学生,一定多少会有印象的!”
“。。。”
见许景清没有接话,中年教师很快顺滑地换了一个话题。
“从中央新城过来,这个点开车得一个小时吧。”中年教师道,“我女儿也在那边工作,每天都堵得要命!”
但下一秒,他就像想到了什么解释不通的事情,双眉拧了起来。
“等等,现在才六点多,你从中央新城开车过来取东西,岂不是五点就出发了?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听到这,后座上许景清的表情渐渐冷淡起来。
“以前也偶尔有家长晚上来替学生取东西,那都是很晚很晚的事情了,晚上八点、九点,这才是正常的时间。”前座的中年男人仿佛陷入了什么困境,也不在乎许景清有没有回答,依旧自言自语地捋下去。
“五点四十学校打第一遍放学铃,六点哥哥来替妹妹取东西,怎么想都太快了。难道妹妹五点就打电话给哥哥告诉自己落东西了?”
“你先入为主了,我只是说在中央新城上班,什么时候说自己是从中央新城过来的?万一我恰巧就在学校附近呢?”许景清的声音完全冷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再想想,按照时间倒推,已知哥哥六点站在储藏室门口,最极端的情况是哥哥接到妹妹电话时恰巧就在距离学校最近最近的起点:学校南门。而南门和教学楼之间步行时间十五分钟,那么哥哥就最晚就是五点四十五接到电话并出发的。妹妹最早是五点四十第一道放学铃时离开学校,五分钟后,她骑自行车已经离开了学校,所以打电话给距离学校更近的哥哥求助。。”
中年教师仿佛说服了自己,语气渐渐缓和下来。
许景清略略皱了皱眉,道:“嗯,所以还有什么问题?”
“还是不对。。。”中年教师喃喃自语,沉默了大概几分钟,他突然反应激烈地大叫起来,电动车身危险地剧烈晃荡。
“啊!啊!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储藏室需要钥匙啊!妹妹发现自己没带东西通知哥哥后,两人还必须花一段相遇的时间,妹妹必须把钥匙交到哥哥手上,哥哥再出发去学校拿东西。。这样算来时间太紧张了,现实中如何也不够用。。妹妹绝不可能是正常的五点四十放学!”
车身晃得越来越厉害,许景清一个迈步,稍微趔趄一下,离开了电动车。
中年教师也立马刹住电动车,坐在车座上扭过头,瞪着许景清。
许景清看到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滚下来,他整个人像涨红的卤蛋。
“难怪啊,我这几天总觉得不对劲,原来是有学生在翘课。。”中年男人的嘴角忍不住地在抽动,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准备走了。”许景清道。
不远处,小林站的车牌已经隐隐浮现出轮廓。
“等等,你必须告诉我,你妹妹的名字。。以及她为什么要逃课。。。。!!!”中年教师大喊大叫起来,撕扯的嗓子在寂静的街道旁格外刺耳,“否则。。否则我一定会找到她,我会去那个储藏室。。”
顿时,许景清的瞳孔缩紧了一瞬,但很快眼神又收起波动。
他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中年教师。
“说真的,你该关注的问题多了去了,仅仅是离开学校时间的问题吗?”
中年教师愣住了。
路灯昏黄的灯光下,二人隔了几米。
眼前年轻男人的面容有些模糊,但中年教师仍紧紧盯着那年轻男人张合的嘴唇。
他有预感那人将会说出他这几天一直寻求的答案。
“你说,学校的北门、东门目前无法通行,意思是距离学校最近的北门、东门车站都无法使用,学生只能从南门的小林站上下学。整个校园南部基本都是非教学区的小山,从南门到教学区需要步行十五分钟,而小林站更是离南门有三十分钟步行路程,这对高中时期的学生来说多不方便?在你的记忆里,学校有曾经因为施工或者其他原因同时关闭北门、东门吗?这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非要同时关闭?作为老师,你知道吗?”
“啊?啊?”中年教师瞪大了双眼,一时间慌乱无比,“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
“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会相信是真的呢?你很讲逻辑,或许是数学老师或物理老师,但这么重要的事情,却不仔细思考,因为这件事情的原因已经超出了你的认知,或者说,超出了你的记忆范围,你怎样都无法自洽,只能选择性忽略。”
“超过。。记忆范围?”中年教师不断地摇头,梗着脖子道,“只是没有通知到我,我也没有去那边门看!”
“好的,那我问你,你说现在不是放假时间,现在也确实没到寒假的月份,但为什么我们下楼的时候,看到整个校园都是黑的?当时,车棚里还堆满了车,校园里还响着放学铃,学校就完全熄灯了吗?”许景清向前一步,靠近了中年教师一些。
“或者说,你再好好想想,今天一整天,学校到底开过灯吗?”
“知道了!知道了!应该有什么事情搞错了。。。”中年教师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他感到整个头无比疼痛,慌忙拧动车把就要走,却被一股力量从背后一把抓住。
中年教师慌张地回过头,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在自己面前无限放大。
许景清凑近了,低声问道:“等一会,老师,逻辑问题还没解决,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今天勤勤恳恳上班一天,看到几个学生了?”
“啊!!啊!。。”
听到这里,中年教师四肢不受控制地上下颤动,表情也越发扭曲,额头、鼻翼、整个头皮都沁出细密的汗水。他的双眼紧张地左转右转,眼球中的血丝都逼迫成明显的经络,在许景清的注视下,最终那左眼珠定格在中间,死不瞑目般瞪着眼前人,右眼珠子却缓缓向上翻去,露出越来越大的灰红的眼白。。
霎!
一阵风旋原地炸起,中年教师略微肥胖的身体在一瞬间化作四散的星星点点,喷了许景清满脸。
随后街道上彻底陷入寂静,冷清得再无任何声音。
许景清摇摇头,尽量将发光的星点从头发、脸颊上抖落下来,又拍了拍大衣。
那些星点并不粘黏,随着动作温顺地流淌下来,很快形成了一片集群,缓缓地在靠近地面的空气中流动着。
许景清就地蹲下来,近距离观察着流动的集群,试图伸手去抓。
那星点仿佛灰尘,看着是触摸到了,却又没有任何实体感。
许景清将背后的电脑包挪到膝前,打开夹层,取出一枚五寸大小的塑胶封口袋。
他将塑胶封口袋的袋口打开,捏成椭圆形,伸入星点集群之中,那仿佛萤火般的星点有几只便捕捉到了塑封袋中。
暖暖的黄色,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许景清有些恍惚,感觉自己仿佛真的在捉虫子似的。
“哥哥,我从来没见过萤火虫。”
八岁的许夏天倒在藤椅上,翻看着手上的画片书。
“啊?”许景清从书堆中抬起头,眼镜还塌拉地挂在鼻尖上。
“我说,我从来没见过萤火虫。”许夏天又强调了一遍,扔下画片书,像小猴子般将双腿竖在藤椅的椅背上,身体则整个平躺着,一张圆滚滚的小脸倒挂着,看向许景清方向的书堆。
这里有。。倒着的天花板,倒着的书桌,倒着的正在学习的哥哥。。和倒着的。。。林之洋哥哥呢?
“啊!”一张大脸凑到许夏天面前,许夏天大叫一声,然后立马天翻地覆被掉了个个。
林之洋笑嘻嘻地抱起许夏天,将她重新端正地放在藤椅上。
“是萤火虫啊!”林之洋插着手,捡起一旁的画片,上面画着一个大大的萤火虫卡通图像,“确实,妹妹都八岁了,还没见过真的萤火虫呢!”
许景清从厚厚的书堆下抽出一本生物图鉴来,翻到昆虫纲,找到一张影像资料,照片里的萤火虫长着复眼和触角,背部托着长长的翅鞘。
“有点像蟑螂。”许景清道。
许夏天:“。。。”
林之洋无奈地撇了撇嘴:“晚上看不到具体长相的,许景清,你也没看过萤火虫吗?”
许景清说:“我没看过很多虫。”
“那不一样。”许夏天捕捉到了一丝错误,“歌里唱的,童话里写的,总有那么多萤火虫,它和很多虫可不一样。”
林之洋有点震惊地看着小女孩:“许夏天,可不得了,你这么小就明白不可类比的道理啦?”
许夏天也骄傲地抱起了双臂,对自己这次据理力争非常自信。
林之洋摸着下巴,围着小女孩打转,啧啧称奇,而许夏天得瑟地蹦蹦跳跳起来。
许景清看着他们俩,在心里默默记下了。
好像是从那天起,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小生命神奇的大脑和自己有着很多不同之处。
虽然他不想看萤火虫,但妹妹是妹妹,妹妹是想看萤火虫的。
文海中学南门,一对母子在路过那门口的时候,母亲明显牵紧了手中的孩童,加快步伐。
孩童皱着眉头看向陌生的景象。
从前,这里每天都有大哥哥大姐姐说说笑笑地走出来,如今却空无一人,仅陈列着惨白的花圈、血红的字幅。
伸缩门关闭着,但好像被人在不起眼的地方拉开了一道能供电动车出入的缝隙。
那些黑色的、红色的复杂字迹孩子看不懂,但能感到阵阵恐惧和悲伤从中席卷而来。
母亲直接抱起孩子,迅速地从这里离开。
没有车也没有人会再在这个门口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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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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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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