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决明等黎舒眠和杰森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以后,才从灌木丛中走出。他非常小心地遵守了跟踪的黄金法则,与前车保持至少三辆车的距离,疏眠丝毫没有察觉那辆租来的光鲜亮丽的灰色普锐斯——好似每个会趁着自己小孩上兴趣班的间隙去做瑜伽的家庭主妇必然会拥有的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没有突然走上导航不会建议的小路,没有提前五百米就亮起转向灯却仍然选择直行,更没有突然转过一个急促又可疑的弯。云决明很确信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儿。
按理说,他知道黎舒眠将要去哪,实在没有必要冒险跟踪她。但云决明清楚布雷特·希尔一定会监控前来的宾客,他没有见过黎舒眠,可他说不定能嗅出黎舒眠与他之间的联系,从某些蛛丝马迹,比如她低头沉思的模样,或者是她微笑着打量周遭的锐利眼神,意识到她并非又一个懵懵懂懂来到这里的年轻猎物。云决明不确定布莱特·希尔会做什么,但他计算出的每一条可能性都指向一个解决方式——跟着黎舒眠来到聚会地点,吸引布莱特·希尔的注意力,才能最大程度地保障她的安全。杰森是计划外的意外,但云决明并不担心。
然而,即便一切如计划般进行,云决明仍然在听到那嘶哑虚弱的声音时僵住了步伐。一瞬间,某一段他从未尝试回忆的片段涌上心头,那是他刚到美国后不久的某个夜晚,沉重的脚步早已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安静下来,但身体的疼痛还在持续,沿着每一束神经蔓延到心脏,到脑袋,到指尖,到所有他拥有过的快乐记忆。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清洗,不仅仅是身体,还有衣服,甚至是床单。经验已经让他知道,留下污秽的床单会招致第二天的一顿毒打,经验甚至已经让他知道,要用漂白水去浸泡床单,因为留下的DNA会成为证据,证明一些从来没有在这个房子里发生过的事情确实发生了。于是他咬着牙,如变人后的小美人鱼般走下楼梯——用楼下的洗手间不会吵醒楼上熟睡的人,这是另一个经验让他牢记的教训。就在他抱着湿漉漉的内裤从厕所走出时,手电筒的光穿过后院的落地窗,照在了一只兔子身上,它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而僵立在原地,竖直了毛茸茸的皮毛,恍若一座矗立在黑暗中的标本。
第二天,云决明在草地上发现了被吓死的兔子。
而他此刻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兔子,僵立在黑暗之中,上千只乌鸦潜藏在身后,正欲展翅飞翔。
“你终于来了,我的小鸟。”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云决明没有动,那细长滑腻的手指是如此熟稔地找到它曾经千百次抚摸过的骨头轮廓,然后轻柔地扣住。咖啡与烟草的气味就像把动物运到屠宰场时会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笼罩住了他。那是恐惧的味道,环保主义和素食主义的倡议者在纪录片里愤怒激昂地大喊道,睁开眼睛,你们这群蠢货,那些被精心包装放在whole food售卖的肉全都被这种气味污染了。你们知道吃下这些肉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不知道,艾登走过来换了下一个电视节目,“这会让你吃不下我做的糖醋排骨的,”他说,语气如此轻快,几乎让此刻想起有关他的一切变得令人无法忍受,“马上就要开饭了,Ming,马上就好。”
马上就好。他想对自己这么说,录音机藏在最贴身的背心上缝好的口袋里,无声地运作着,只要能录下证据就好,只要——
“你知道我有多么高兴见到你吗?”
布雷特·希尔的声音带着笑意,云决明不需要扭头去看,也知道那个此刻搂着自己的肩膀向前走的男人脸上一定又露出了他那无比擅长的微笑,他的语气如此温柔,充满真情实意,有那么一瞬间甚至称得上是令人怀念。在五百六十七个日夜里,这曾经是云决明汲取力量的来源,是让他能安稳入睡的摇篮曲。
“要见你,并不困难,云。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我知道你去了U大——还是选了心理学专业,是吗?”他轻轻地啧啧了两下,舌头与牙齿碰撞的声音好像蜈蚣爬过潮湿的腐木时发出的窸窣声,“你知道我听说这个消息有多么兴奋吗?我还以为我熄灭了你对这个学科的兴趣呢——看起来并没有,太好了。从那时起,我的小鸟,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云决明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但布雷特·希尔那焦黄色的脑袋在他的眼角晃动,好像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那抹笑容是如此刺眼,即便他就像个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草坪,没有聚焦,也不跟随着那些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转来转去,他仍然能瞧见布雷特·希尔的笑容,“不,云,不是我去见你,而是你像现在这样,主动来找我。”
“你希望我来见你?”云决明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他自己的,仿佛是从某个更广阔,更深沉的空间传来的回音,然而支持着他奇迹般能继续在这碎石路上行走,而没有因为心理性高热或应激而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不是艾登——只是在脑海里冒出他的名字都让心脏有如受炙火灼烧一般的疼痛,所有与艾登有关的一切都必须在此刻被深埋进泥土之下,写下一个宣告死亡的日期——而是他知道有更多受害者这个事实。
长久以来,他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他以为他是布雷特·希尔唯一的受害人。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知道强煎案的调查和上诉流程有多么繁琐,所有坚持到最后——甚至不是坚持到最后胜诉——的每一个受害者都可以说是受到了上帝,或者不管在人间使用什么名字的神灵,的深切庇佑。他们要么有着坚定不移支持上诉的亲人和朋友作为后盾;要么有着大发慈悲之心愿意接手这种棘手案件的金牌律师作为攻矛——谁都知道,肯定是强煎犯的家庭能给出更多的钱,想要提高自己的身价或者是知名度的律师甚至会特意为强煎犯辩护;要么就是有着不死不休的毅力,能在败诉后仍然坚持继续自己的人生,耐心地等待像#我选择不再沉默这样的机会来说出自己的故事。
云决明什么都没有。
他有的是他必须按部就班完成学业然后开始赚钱养家的沉重责任;是不支持男性也会被强煎,也会成为受害者的舆论;是心知肚明一切却转头看向另一边的血亲;是有可能会在法庭上被对方律师用来攻击他,从而导致他当年偷渡来美国的母亲被驱逐出境的背景;是可能会被高昂律师费和一再延迟的开庭拖到无可再抵押,不得不被银行收走的,他母亲唯一拥有的财产。
于是,他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也唯一擅长的事情,保持沉默。
他仍然努力了。他当机立断地推开了秦诗,尽管他当时对她所拥有的感情确实接近于爱。秦诗不会去看心理医生,只要切断了与自己的联系,布雷特·希尔就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去接近她,伤害她。他以为会吸引布雷特·希尔的是伤口;腐烂熏臭,长满了蛆,鲜血淋漓,脓水安静地在黑暗中流淌。秦诗也拥有着同样的伤口,所以她是如此病态地依赖着他。白天,他们一同忍受霸凌,夜晚,云决明在那狭小闷热,没有空调的卧室中经历过的一切秦诗也同样经历过。在那个年代,年轻的,脆弱的,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亚裔移民女性被猥亵的概率高得没有人愿意相信。秦诗只提过那个醉醺醺的叔叔一次,但只有一次也足够云决明了解所有的事实,这是他和秦诗分享的不为人知的最黑暗的秘密,也是他愿意一直容忍秦诗,甚至在如此病态的关系中仍然对她产生了近乎于爱一般的感情背后最隐秘的原因。
但那仍然不够,远远不够,他早该知道这点。
如果他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如果他能保护更多如秦诗一般的女孩,他为什么不去这么做?
艾登会毫不犹豫地去这么做。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想,”布雷特·希尔语气中的笑意扩大了,“云,我不是说过吗?你是我见过的最独特的男孩,是独一无二的珍宝,没有人会相信我花了多久才等到你——一直以来,我被太多粗俗又吵闹的美国学生包围着,以至于我不得不说服自己这样的孩子是不存在的,或许我必须去阿拉伯,甚至是更遥远的东方才能找到我想找到的那些特质——无与伦比的洞察力,优雅而安静,像那些只能在远东找到的植物竹子一样,你以为它能很轻易地折断,因为它看着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纤细,但只有从那些被侵蚀,被撕裂的罅隙中才能窥探到内部的一线天地,才能发现原来内芯是如此的坚不可摧,又是如此的高傲。然而,有一天,你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云,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从云端落入了我的办公室,满足我所有最深,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幻想。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比我更加幸运吗?”
胃酸一瞬间上涌,无法控制的本能让云决明跪地干呕,苦涩的胆汁冲上喉咙又从鼻孔喷出,像无数黑色羽毛坠落在这干瘦的人形阴影中,上千只乌鸦从他大张的嘴巴中振翅飞出,发出的大笑就像他此刻嗓子中发出的嘎嘎声。原来布雷特·希尔说的是真的。云决明攥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针刺的疼痛却像小时候得到的小姨的拥抱一般让人安心。被泪水朦胧的视线中,那些回忆是如此清晰,超越时空,不加修饰,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像是在显微镜下观察一般无处可逃,原来他以为对方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觉得特殊而做的一切,都是真的。
但这只让呕吐更加剧烈,一瞬间的幻觉中,云决明感到自己仿佛被倒吊在半空中,内脏被翻到体外,好似已经被放血后开肠破肚的绵羊,绝望像生命走到尽头的行星,绽放出如灰烬般黯淡的光芒。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从提到了继父对自己做了什么而发生改变的,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他的和盘托出只是让对方终于找到那被侵蚀,被撕裂,腐烂熏臭,长满了蛆,鲜血淋漓,脓水安静地在黑暗中流淌的罅隙,终于知道要从哪插入钝刀,搅烂血肉。“天啊,先生,您还好吗?”他听见远远跑来了一个侍应生,惊慌地叫喊着,他那清脆而天真的声音说明他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在这座庄园中发生了什么,他或许也是U大的学生,利用假期做兼职来偿还自己的学生贷款,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或许是某个人口才不到3000的小城,有着为他骄傲的家人和一栋充满温暖回忆的房子。快走,云决明无声地嘶吼着,越远越好,快走啊。
为什么被推落深渊,烟灰滚满全身,肮脏得如同一只腐臭死掉的乌鸦的是我,只能是我,而不是别人。
为什么被推落深渊,烟灰滚满全身,肮脏得如同一只腐臭死掉的乌鸦的不能只是我,为什么还有别的女孩们。
“他没事。”布雷特·希尔冰冷地喝止了那个侍应生,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温柔地拍着云决明的背。他是如此享受这一刻,云决明在眩晕中意识到这个真相,他无法容忍任何人来打扰他与他。
“我的小鸟,你会感觉好点的。”布雷特·希尔的声音猛然凑近他,几乎要舔进他的耳朵,“你总是会感觉好点的。你总是会从灰烬中爬出,从你那小小的茧里破壳而出,重新拍动你的翅膀——观察这个过程是如此迷人又令人兴奋,只有最有耐心的人才能等到破壳的那一瞬间,看见你无比脆弱又无比坚强的那一瞬间。告诉我,我错过了吗,云?你去参加了艾登·维尔兰德去年春季训练最后一场对公众开放的全场地乱战,我错过了那一刻吗?”
来到这里是一个错误,完全的错误。云决明只能想到这句话,原来他从未离开过那八十六平方英尺的办公室,没有离开过那张舒适的小沙发,没有离开过那黑胡桃木的办公桌,在那如时间静止的二十又三分四十五秒里,他数遍了所有他能看到的纹路,企图猜出这棵树死去时的年龄,是不是如他般同是十六岁。他宁愿不知道这个真相,他宁愿活在幻象里,飘满大雪的纽约街头,栗子蛋糕旋转上升的棕色奶油,伸手可及的吻,漏斗蛋糕簌簌掉下的糖粉,千万人中,你只看见了我。
可看到他的不止有艾登。
艾登会怎么做?
艾登会选择真相吗?
“哦,云,别这么难过。”布雷特·希尔咯咯地笑了起来,伸手拂起他的发丝,“这是一个小小的惩罚,你知道的,让你别让别人牵扯进我们之间的关系里——你知道我发现YasmineJ2002不是你的时候有多失望吗?你竟然让我跟一个乏味至极的俗气女孩聊了那么久,才决定亲自面对我。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们从来就不会真正被分开,云,永远不会。”
不,艾登会反击。
艾登不会保持沉默,不会沉默地在半夜下楼清洗床单,不会沉默地开车回家,在浴室里咬着毛巾脱下已经被牢牢粘在皮肤上的内裤。艾登会战斗,即便没有任何可能性,他仍然会战斗。
他也必须这么做,为了秦诗,为了疏眠,为了艾莉,为了无数无法揭露自己姓名的女孩。
为了他自己。
为了艾登。
布雷特·希尔是因为他,才注意到艾登的吗?
这个念头倏然间溜进了他的脑海,快得让他无从寻找来源,却又像线头一样揭露了幕布一角。布雷特·希尔能准确地说出去年春季训练最后一场对公众开放的全场地乱战这一个细节,说明他在那一刻才能确定艾登对他的特殊性。
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刻。
如果布雷特·希尔是因为他,才注意到艾登的话,这一刻未免太早。不如说,就连云决明自己,也直到那一刻才知道艾登之于自己的特殊性。如果说他是通过自己换专业的行为推断出这一点的话,他是在全场地乱战之后才去找的学业顾问,从这个行为不能百分百反推出全场地乱战一定是一个转折点。而云决明了解布雷特·希尔,如果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绝不会在此刻说出一个如此精准的时间点。
除非——
“你杀了艾莉的父亲这一点,难道还算不上惩罚?”
这是一场豪赌,这是一场博弈,但是云决明只能放手一搏。他知道自己说过布雷特·希尔不符合连环杀人犯的侧写,那样一个瘦弱得人形竹节虫般的男人,甚至此刻都没有将他从地上拉起的力气——怎么可能无声无息杀掉那么多身强力壮的男人而全无反抗痕迹?但眼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一点,如果布雷特·希尔是杀人凶手,如果他知晓一切纠缠艾登的阴影的形状姿态,那么他会做出这个判断并不奇怪。拥有相似伤口的人总会被彼此吸引,更何况他们的命运早在停车场与办公室便已缠绕成环,往后种种,不过当日回响。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跟我说这句话呢。”布雷特·希尔转为大笑,突然猛地将云决明从地上拉了起来,力气大得不可思议——很好,另一个瞬间被证实的证据,云决明心想,“如果我们要讨论这个话题,我亲爱的云,”布雷特·希尔亲切地低声说道,“我可不希望你是跪在一滩呕吐物里,不管怎么说,那都实在太不优雅了。我是一个做事向来讲究细节的人,你也知道这一点——或许除了面对你的时候,你总有办法让我发狂,云,只有那一次我失控了,不然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直接涉在你的身体里。”
呕吐的感觉又涌上喉头,云决明多想此刻挣脱开他的牵制,让自己一头撞在面前那大理石花坛上,或许下半辈子他会成为在精神病院里痴傻笑着的其中一个患者,每天被护士推到湖边看鱼,冷漠地听着她们讨论那个总是来看他的黑发英俊男人,那样是不是会快乐许多?是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更好的选择?但他抑制住了这一冲动,就像硬生生忍住了一场高朝。艾登和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真相此刻终于大白,为什么他没有如释重负,为什么听到布雷特·希尔如此轻松就承认罪行,他没有感到一丝快乐和痛快?在黑暗与绝望之间,他的思维被逼成一条细细的线,只有只言片语从理智中落下,还有艾登,“整整十七刀。”云决明虚弱地说道,“这并不优雅。”
布雷特·希尔耸了耸肩,他带着云决明绕开了宅子,向后院走去,“有些时候,想要制造出痛苦,就需要一些不那么优雅的办法。但是十七是一个优雅的数字,当艾登·维尔兰德满17岁的时候,他会痛苦地记起这是令他父亲死去的数字;当他按下电梯的十七楼的时候,他的呼吸会停止一瞬间;他的心脏每跳动十七下,他就会死去又重新活过来,这是多么诗意的一种折磨啊。就算全世界都不能理解,我也知道你能理解的,云,告诉我,你还会在梦里听见沉重的脚步吗?你会在半梦半醒之间,嗅闻到咖啡与烟草的味道吗?”
冷静,专注。
艾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问的问题够多了,小鸟。我更想听到你悦耳的声音,告诉我你已经知道了多少。让我看看你主修心理学以后都学到了些什么——可别让我失望,云,我永远都能看穿你的谎言。”
不能拒绝。如果拒绝的话,他可能会选择隐瞒事实。
艾登。
于是他从小杰克逊的父亲说起。这是布雷特·希尔希望的。恍惚间,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数年前,他会大声朗读自己找到的一些心理学案例,在啜饮咖啡的间隙里长篇大论着自己的分析,而布雷特·希尔会用充满赞赏的笑容望着他,鼓励他不断挖掘,挖掘出所有细节背后扭曲又黑暗的心理动机。云决明用尽全力保持着自己的声音的平静,斟字斟句地挑选着客观的词语,但他确保每一次说完一段都会向布雷特·希尔确认,只有等他承认他们的猜测是对的以后才会继续往下说。明明此刻还是初春,约州仍然寒冷无比,云决明却能感觉到汗水从胸口一滴滴流下,勾勒出录音机每一个细微凸出的零件的轮廓,他的心脏仿佛与那安静运作的电池相连,那是唯一维持他生命的来源,无数的齿**小相接,电流在正反极无声流转,血液缓慢从显示已经记录了多久时间的屏幕下淌过,胸腔扩张包裹塑料壳身,又坍缩落下。
艾登。
“你想知道科尔·埃弗里为什么要帮我?”布雷特·希尔轻笑出声,好像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看来U大的心理学也不过如此,我真不该放心让那些庸师教导我最有天赋的学生。科尔·埃弗里是个蠢货,云,他是那些空有力量却不知道如何利用的平庸政客之一,但是历史的规律总会让权力落在这些白痴的手里,因为——真正聪明的人,比如说我,比如说你,我的小鸟,是不会在意权力的。或者说,如果不让蠢货掌握权力,那么权力也无法称之为是权力,而是理所当然的王座。所以,我主动接近了科尔·埃弗里,我向他描绘了如果他愿意帮我这个举手之劳,我能为他带来什么。没有人能拒绝我,云,你当然清楚这一点。”
全身发冷,头痛欲裂,
艾登。
“你当年的指控是什么?”云决明的语气仍然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如同从体内刺出的冰,鲜血潺潺流下,无人看见。
艾登。
“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那时候太年轻了,太急切了,还以为找到了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我一定要寻找的珍宝。那是一个日本男孩,但他不像你,云,他永远无法修复,他就像那种被打碎的美丽瓷器,没有任何价值,也无法化茧成蝶。他的软弱让他的父母非常不依不饶,才让事情变得有点棘手——当然,从那以后,我吸取了这个教训,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而上帝是眷顾我的,他将你嘉奖于我,仿佛你就是为我而生。Good things always come to those who wait.”
不要去听,不要去想,不要落入黑暗。
艾登。
“所以你告诉科尔·埃弗里,你会杀掉那些可能会在将来步入政坛的少数族裔,为他想要打造的约州铺平道路——但那跟他们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想知道这一点吗,亲爱的云?”布雷特·希尔突然转过身来。云决明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毫无预兆的风暴瞬间摧毁了陆地上仅存的一切,剧烈地撼动着云决明,让他几乎没办法站稳。那个变得有些恶毒的笑容,稀疏的金发,如淬毒匕首般的鼻梁,还有那双眼睛,没有温度,没有色彩,上千只乌鸦着云蔽日齐刷刷起飞。知道为什么我们管强煎受害者叫幸存者吗,云?曾经注视着那脸庞而学习心理学知识在他的脑海中沸腾着。因为他们身上有所有幸存者的特征,包括对创伤的应激反应,和对引发创伤者的应激反应。
艾登。
想想艾登。
艾登。
说出这个名字,就仿佛能获得力量。
布雷特·希尔的笑容越发恶毒,“如果没有艾登·维尔兰德,你今天会主动来找我吗,小鸟?你会主动飞来我的身边,就像过去充满好学心那样,叽叽喳喳地问我这些问题吗?如果我没有杀死理查德·维尔兰德,你觉得艾登·维尔兰德,U大的橄榄球明星,绝对的万人迷,万众瞩目的体育宠儿,会多看你一眼吗?我当然不是说我十一年前在那个停车场杀死理查德·维尔兰德时能预见到今日发生的一切,但一切都是因果。云,你是中国人,你肯定听过因果,听过前世的罪孽和来世的轮回——但我更相信的是这一辈子,所有我做过的事情最终让你站在了我面前,最终让我得以看见硕果是如何腐烂新生的刹那——此刻,云,我会说,那就是我这么做的原因。”
“在遇到我之前——”云决明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布雷特·希尔笑得更愉悦了,“的原因是什么?”
“那纯粹只是一个巧合。作为我最有天赋的学生,云,你一定明白,没有比观察痛苦更能明白人类心理的方式了。哈里·哈洛为什么要让分开小猴和母猴,斯坦利·米尔格拉姆为什么要强迫受试者去电击无辜的人,菲利普·津巴多为什么要让人扮演囚徒与看守?因为我们都知道,唯有在痛苦中才能窥探人性。很自然,我去参加了葬礼,但是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孩子并不理解哀伤,当成年人在旁边抹着眼泪不能自已时,你只能看见孩子呆呆地站在那儿,就算有些流露出了悲伤,他们也是遵守自己被教导的社会规范而展露,并非是真心的。‘要怎么才能让他们真的感受到痛苦呢?’我当时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云,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云决明全身都在颤抖,但他的声音仍然保持了平稳,“你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之所以会去世,全都是因为他们的错。如果他们从未出生,那么他们的父亲也绝不会去世。”
“父亲这个角色,是多么有意思啊,我的小鸟,”布雷特·希尔意味深长地笑了,“我曾经接待过一个病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当时还在读本科,在一间小诊所里实习。本来我是没有资格接待他的,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特殊之处,于是我塞给他一张假的名片,告诉他我是资深的心理医生,如果他愿意私底下见我,我可以给他走pro bono。于是他就这么告诉了我他的故事——你瞧,云,他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非常成功的白人父亲,但是他那下贱的母亲却胆敢背叛这样的父亲,出轨了另一个低贱的黑人,让他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父亲对自己的血统的怀疑中。他的父亲因他才能成为父亲,却又因为成为父亲而滋生无数痛苦,因为一个父亲生来的要赎的罪就是无从得知自己的孩子的血统的真实性。在他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试图将他掐死——‘如果你从未出生就好了,’据说这是他即将被掐死的前一刻他的父亲在他耳边说的话。他独自冰冷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灵魂注视着那因父亲的原罪也同样有罪的自己,死了好几个小时,直到他母亲回来。他活过来了,但他的父亲却消失了,他从此成了一切罪行的代言。‘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的父亲不会离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如此告诉着他。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还能称之为儿子吗?他困惑了很久,直到他遇到我,他才明白,将一个父亲从儿子身边剥夺意味着什么,那会将一个孩子的所有的自我认同与身份都剥夺,这份痛苦会变得如此真实而具象化,终其一生这些孩子都会恍如没有皮的活人般行尸走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正是从他的痛苦中汲取了灵感,意识到这种痛苦是可以散播的,是可以传染的,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云,你不也明白着这种痛苦吗?“
他不能假装自己听不懂布雷特·希尔的话是什么意思。在来到美国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一只脱离了舰队,茫然无措的,没有护罩的宇宙飞船,在陌生的,没有坐标的虚空中漂浮,但那不仅仅是因为他被从如同自己的父母一般的小姨和姨夫身边带走,也是因为他被从自己的祖国带走,他被剥夺的不仅是家人,还有母文化(mother culture),以及所有他熟知的一切。如果这也算父亲的一种意象化,那他确实明白这种真实,让人无声呐喊却又无从嘶吼的痛苦。
“云,就像你和我一样,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其他人认为这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尤其是那些拥有得太多,以至于生活所有一切都仿佛不过是电脑模拟出来的数值的人,他们需要真实的痛苦,是哪怕吸了纯度最高的粉也能让他们从幻觉中察觉到刺痛的痛苦,是用金钱买不来也模拟不来的痛苦,不是那种瞬间爆发的痛苦——不然哪个暴发户都能享受了,只要随便抓来一对母子,然后在任意一个人面前杀掉另一个就好了——而是经年累月积累的,犹如上等的美酒发酵以后那种痛苦。我的谋杀能稳定地为这些人提供这种痛苦的产物,数量并不多——但正因为如此才弥足珍贵,才是无可比拟的享受。”
布雷特·希尔走上前一步,云决明强迫自己继续站在原地,强迫自己不要转身逃跑,强迫自己不要立刻崩溃,他的忍耐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就像圣地前缓慢无声淌过的河流,无数个世纪以来,数不清的僧人在这里跪倒,祈求神明赐予自己继续忍耐人世间苦难的力量,脑袋磕在石头上,膝盖陷在泥土当中,细细的水流夹杂一丝粉红色又转瞬即逝,就如同稍纵即逝的神迹。他忍耐住了,没有在布雷特·希尔用打量某种远在人类文明出现以前留下的那种质朴又伟大的艺术品般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时候退缩。他想说些很重要的事情,云决明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我把最好的,最美妙的,最珍贵的痛苦留给了我自己。”布雷特·希尔的声音如此轻柔,云决明几乎要怀疑录音机是否能接收到他的话语,“你瞧,云,那些人想要的只是毁灭,他们想要毁灭这种痛苦,摧毁这种痛苦,甚至是通过这种痛苦制造出更大的痛苦来证明自己拥有的权力和力量的真实性。但我想要的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等待了如此之久,只为了最完美,最契合的你的出现。我想要看到的,是凤凰涅槃,是痛苦的灰烬中重新燃起的火焰,你知道这火焰有多美吗,我的小鸟?我可以为之去死,我可以为之付出一切所有我拥有的。在你十六岁那一年,我亲手将你摧毁,就在你最爱我,最信任我,最依赖我的那一刻,我伸手将你推入深渊。然后我等待着,耐心地等待着,几乎就像等待你出现一样耐心,等待你卵生,虫孵,皮蜕,蛹化,成蝶的那一刻。而我终于等到了,在这一天,在这一刻,我最亲爱的,最美丽的云,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他的手放在了云决明胸口上,那一瞬间,云决明的心跳如行星爆炸般震耳欲聋却又无声无息,让他几乎听不清从远处传来的警笛声。
“为了感谢你,云,我决定送给你一份礼物。”
他露出了云决明初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的笑容。
“你不需要这个,云,我会自己告诉他们一切的。”
*Pro bono:是拉丁语 pro bono publico 的缩写,意为“为公众利益”。该术语通常指专业人士免费或以较低成本提供的服务。许多领域的专业人士为非营利组织提供无偿服务。(来源:维基百科)
这一章我写的很痛苦,为了将真实的痛苦具象化,我也必须成为这种痛苦的一部份。这是写作要付出的代价。
记录这种痛苦,记录我做心理咨询的时候的遇到的来访者遭受的痛苦,他们的创伤,而他们又是如何从这种创伤中浴火重生,因为身边人所给予的力量而化茧成蝶,也是文字的力量的一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7章 Chapter·Forty- F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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