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两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油裹了骨头的兵油子,魏衡回到内堂,面沉似水。
忽有一人拱手出列,朗声说道:“恭喜大人!”
听得这话他虽心中起火,但此时还能在这里的无不是魏恒心腹之人,倒没有再失态,只待对方下文。
那人续道:“大人饱读诗书,想必深谙‘郑伯克段于鄢’之典。”
“此二者有何干系?若当真捧出个‘梁红玉’来,只怕更难收拾!”另一人当即驳斥。
“文琪兄,弟之见却与你大相径庭。那梁红玉名动天下,究其根本,乃因她是韩世忠之妻。可这宋祈年却姓宋!此前摧锋军铁板一块,听宣不听调。一则宋昭确有统御之才,麾下皆为其一手调教;二则宋昭无子,麾下诸将哪个不存些念想?虽内斗不休,却也因此抱团成势。而今,骤然冒出个宋祈年,纵是嫡系,终究是女子——可娶之,却难臣之!如此,那些军头心中,焉能不生异心?”
一言既罢,魏恒抚掌大笑,曰:“善!”
宋祈年尚不知晓,自己这趟穿越竟还“时髦”了一回,得了个“小某某”的诨号。然而此刻,她却被另一桩心事搅得寝食难安、昼夜颠倒。
待身体稍见起色,她便回到了扬州城内。
看着孙女郑重其事地跪地叩首,宋昭心中涌起一阵熟悉的感慨。六年前,她便是这般行了大礼,恳求自己传授武艺。
这娘儿两个倒真是一模一样,求人的时候都不知道换个花样,宋昭不由失笑:“这回又要求祖父什么呀?”说着伸手将孙女搀起。
“祖父,孙女想自行训练一队护卫。”
宋祈年甫一开口,便抛出一记惊雷。
宋昭的眉头下意识地拧紧。
宋祈年压低声音,轻吐出一句。话音未落,宋昭已面色骤沉,厉声追问:“小满,你方才所言,可是当真?!”
宋祈年颔首,“李兴平他们几个……都看到了箭伤。”
她道出的那句话,是:
“当日射中我的那一箭,是从后方射来的。”
宋祈年话中之意不言自明,而宋昭思虑更深,只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鹰隼般的目光紧锁宋祈年,似要穿透她的眼眸,洞悉其心底最深的秘密,试图在她脸上捕捉一丝慌乱或伪饰的痕迹。然而,宋祈年那双清澈的眼中没有丝毫犹疑。宋昭这不过是本能反应,这孩子的秉性他再清楚不过,见如此已经信了个十成十。
“你……可是疑心军中有内鬼?”宋昭每个字都似从齿间碾磨而出。
宋祈年微微颔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孙女不敢妄断,但那日之事,处处透着蹊跷,只能确定箭矢是来自身后,否则那箭伤的位置实在无法解释。”
宋昭闻言,眉头拧成了川字,心中疑云如浓雾翻涌。他深知,这军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礁密布,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若真有人包藏祸心,欲对祈年不利,并非难事。
一念及此,宋昭脊背发凉。他猛地一掌击在案上,须发皆张,怒喝道:“此事老夫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无论何人,胆敢伤我孙儿分毫,老夫必叫他粉身碎骨!”
“祖父!”宋祈年急声道,“祈年要说的第二件事,正是为此!眼下内外交困,若大张旗鼓彻查,非但打草惊蛇,若一个不妥便是取祸之道。祖父!祈年恳请您,以大局为重,且将孙女安危先暂置一旁!”
宋昭闻言,如遭重击,怔忡半晌,方才颓然跌坐椅中,心中已如乱麻一般。
“祖父!”宋祈年再度屈膝跪倒,膝行两步上前,仰首凝望着祖父,声音沉静却字字千钧:“祈年并非不想雪此恨!然私仇再重,岂可置宋家根基于倒悬?孙女思来想去,唯有暂离此局,冷眼旁观,以求洞悉暗处魑魅。”
宋祁年步出祖父的书房,坐进早已候在外面的软轿,才轻轻吁了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方才那番言辞,既是实情,亦是她的一次试探。她所求的并非仅是训练一队护卫,而是要操练一支新军。受伤之事固然是考量之一,但更重要的,是经此一遭,她彻底摒弃了原先的盘算。
她原想循着承袭之路,习得一身武艺,再慢慢于军中打熬,最终接过摧锋军的权柄。如今看来,此路已然不通。摧锋军虽名义上仍是宋家的私军,内里却早已非铁板一块。最让她心寒且胆战心惊的是,其中不少人对她这位女性继承人,敌意汹汹,欲致她与死地而后安而后快。在这种艰难的局面下,她想掌控这支军队,唯有花费十数年的时间,施展手段。要么分化拉拢那些心怀异志之人,用利益和情义编织一张大网,将他们收归麾下;要么以铁血手段,从物理层面将那些顽固的反对者清除。但金人会给她这个时间?最重要一点,她亲见南宋的军伍,在几百年腐朽制度的侵蚀下,是如何病入膏肓,长期的**,吃兵饷喝兵血,军户贱民化,缺乏训练,战斗力极端低下,军中恶习丛生,还未开拔就要需支付"起发钱",若赏钱不足就先劫掠民户。将自己与家人的未来托付于此等军队,便如渡大河却只依靠一块虫蛀鼠啮、千疮百孔的朽木——无异于取死之道。
而要养军队,非得人才钱财不可缺,她仰仗唯不过这个姓氏。所幸,祖父依旧是那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可靠而又坚实,而亲亲娘亲那里只要她开口,无不应允。
只是解决这一件事,后面还有无数的难题如同一座座大山般等着她去翻越。她时常暗自感慨,自己好不容易穿越成了权二代、富二代,本以为能享受那纸醉金迷、丰亨豫大的生活,可现实却是比现代的社畜还要凄惨。别的穿越者享受荣华富贵,而她却在这乱世中苦苦挣扎,大概在穿越界,她也算是一朵“奇葩”了!
正在自嘲间,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小满。”原来是宋幼苡寻她来了。自打宋祁年受伤之后,宋幼苡对她的照料愈发精细,看管也比以往严了三分。只见宋幼苡轻轻嗔怪道:“今早的药还没喝呢。你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怎么吃药的时候反倒不如小时候听话了。”
宋祁年皱着眉头,撒娇似的晃着宋幼苡的手臂,嘟囔道:“不要嘛!药太苦啦,娘,我感觉自己最近都快被泡成一碗苦药了。您闻闻,全身上下都是这股苦味儿。”
这一来一往的“躲药”与“追药”,成了她和宋幼苡最近常玩的小游戏。
宋幼苡无奈地笑了笑,耐心哄道:“乖,娘今天新腌了果子,你把药喝了,吃一颗果子,嘴里就不苦啦。”
宋祁年眼睛一亮,趁机提要求:“那我下午能去听书吗?我都好久没出门了。”
宋幼苡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拒绝道:“不行!你身子还没完全好,外面人多腌臜。你要是觉得闷得慌,娘叫个说书班子来家里,专门说给你听,好不好呀?”
“真的吗?娘,您没哄我?”宋祁年满脸期待,眼睛亮晶晶的。
“小魔星,娘什么时候骗过你呀。快跟娘回去把药喝了,我这就让盛秋去请说书的。”宋幼苡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娘最好啦!”宋祁年也不顾忌已长成个大人了,直开心地搂住宋幼苡的脖子。
好像唯有被这样毫不掩饰、明目张胆地偏爱着,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些噩梦,才会如同冬日里被暖阳照耀的积雪,一点点地融化,最终被一一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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