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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夫君

阮丞相和正妻徐氏端坐堂上,正等着阮笺云过来。

徐氏虽上了年岁,可风韵犹存,此时等得不耐,蹙着眉,一双妙目瞪向婢子。

“怎得还不来!你去催了她没有?”

阮笺云刚走到堂上,就听到了这一句。

她恍若未闻,脚步丝毫不乱,走上前,朝着两人盈盈下拜。

“女儿来迟,父亲母亲恕罪。”

徐氏冷哼一声,不领她这一声“母亲”的情。

她只生了筝云这么一个,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正室的女儿,叫她哪门子的母亲?

“起来吧。”但阮丞相发话了,纵使徐氏想再叫阮笺云多拜一会,也不得不依了丈夫。

训诫左不过是些相夫教子,孝顺公婆的话,阮笺云左耳进右耳出,倒也没那么难熬。

倒是末了,阮丞相定定望着她良久,不发一言。

阮笺云与自己的这位父亲也才相识三日,并未摸清他脾性,因此只静候着,垂首作聆听状。

半晌,头顶终于传来一声叹息:

“走吧。”

盖头披上,眼前天地骤然间便缩成方寸囍红,青霭侍在一旁,扶着她进了喜轿。

轿子颠簸,阮笺云身子跟着摇摇晃晃,与坐船来京城时别无二致。她在锣鼓喧天的热闹里,心中却生不出丝毫喜意。

这几日来,纵使旁人再怎么将裴则毓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喋喋不休能觅得这门良缘是她多么三生有幸,阮笺云都付之一笑,不作理会。

毕竟,她刚被相府认回三天而已。

若是真疼女儿,怎会舍得她这般潦草出嫁?

况且这三日来,多少侍卫围着院子,好似连一只鸟都怕从她院中飞出去。

盖头严密,阮笺云辨不清方向,索性阖上眼休息。

同意这场婚事,只当全了相府的生恩。

下了轿子,犹如踩在云端一般,浑浑噩噩做完了所有繁文缛节。直到婚房里只剩下她一人,灵台才逐渐清明过来。

身下桂圆莲子满床,鼻腔里蜡香清浅。

满室寂静,烛光映得红绸盖头摇曳明灭,让阮笺云的心也随着忽上忽下。

她指尖不经意间抚过被褥上龙凤呈祥的绣纹,触感分明,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

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婚房在后宅,离前厅稍远了些,因此只能隐隐听到些热闹动静。而阮笺云这里,除却红烛偶尔爆出的灯花外,再无动静。

一前一后,至喧至寂,泾渭分明,如同一条天然的沟壑,将她与外界分隔开。

天色渐深,下人们星星点点燃起灯火,照彻一院光景。

滴漏走过两个时辰,新郎官却依旧不见踪影。

相府来的仆妇丫鬟们侍在门口,早已过了望眼欲穿的阶段,此时都有些躁动不安,彼此交换着眼色。

九皇子不会不满新娘人选,因此刻意不来吧?

门外窃语纷杂,阮笺云心中却平静,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也未动。

不知等了多久,竟渐渐生了困意。

恍惚中梦见一片雪中桃林,白萼金蕊,清香幽寒,真实得似近在咫尺。

她不自觉地走过去,眼见离那桃花林愈来愈近,忽觉一阵失重——

身子一歪,就要倒在床上。

并非想象中卵石滩涂般的触感,一双手稳稳抵住了她,一股馥郁清雅的桃花香随之涌入鼻腔。

阮笺云陡然间惊醒,以为自己还在丞相府,下意识唤道:“青霭……”

一声轻笑传来。

仿若清泉鸣玉,天人仙乐。

还没反应过来,盖头就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挑,眼前骤然亮堂起来。

她下意识抬眸,撞进了一双笑意氤氲的眼睛。

来人长身玉立,广袖流云,身上是与她如出一辙的绯红喜服。

烛火温柔地映在他脸上,许是饮了酒的缘故,眼尾处晕开一片薄红。

此时垂眼看向她,鸦黑睫羽懒懒搭在眼底,藏了三分笑意,眸光潋滟如秋水。

阮笺云一时怔住,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人便又笑了一声,唤她道:“夫人。”

他离她太近,身形又高大,此时维持着略微躬腰的姿势,竟险些将柔柔笼罩她一整晚的烛光尽数熄灭。

阮笺云避无可避,凡目之所及,完全被他整个人占据。

夜已深,门外不知何时重归阒寂,一众丫鬟仆妇们似是都被打发掉了。

尽力压下胸腔中蓬勃的震颤,她敛眉,跟着叫了一句:“殿下。”

从未发过这两个音的唇舌,随着她齿关轻触,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阮笺云此时才看清那人手中执着的东西。

原来挑开自己盖头的,不是金首木杵的如意秤,而是一杆桃花枝。

枝身清瘦,上立着骨朵两三,粉中带青。

她望着那杆桃花枝,莫名想起了有关来人的一则传闻。

京中有关裴则毓的传闻众多,但其中尤为人津津乐道的,乃是那人“桃花仙君”的笑称。

原是一年宫中清明馈宴,裴则毓不胜酒力,便提前离席。

筵席散尽后,众人寻了半晌,才在后山发现了他。

据说裴则毓被人发现时,正醉眠于桃花树下。

落花竟也似有灵,不忍玷污了他皦玉色的衣袍,故纷纷委地于他身侧,唯独鬓边落了一朵,粉萼雪蕊,迎风而颤。

然而待裴则毓睁开眼,在场众人无不愕然。

那样濯如春柳的一张脸,竟叫漫山桃花霎时为之失色。

第二日,后山桃花便谢了一地。

此事不失为一则美谈,时人只道九皇子仙人风貌,不想竟有古时“羞花”之姿,连灼灼桃花都自惭形秽。

自那以后,“桃花仙君”的名号便渐渐传开了名。

“可久等了?”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便是寻常斟酒的动作也让他做得十足优雅,显出一种从容的矜贵。

思绪回转,阮笺云摇头,默默瞧着他的动作,直到其中一具杯盏递到眼前。

她明白这是要喝合卺酒了,于是微微倾身,绕过他线条劲瘦的手臂,交叠着将酒一饮而尽。

他小臂坚硬,重叠处似有热意,隔着层层喜服烧到她臂上。

比起从前在乡下偷喝的外祖父酿的酒,这酒更辣、更绵长,顺着舌喉滑下,直直落进肠腹。

喝完酒,两人一时都没了言语。

想起出嫁前,老嬷嬷叮嘱的流程。阮笺云垂下眼,思虑着是否要主动开口。

幸好那人先动了。

“那接下来……”

孰料一道声音打断了室内旖旎的气氛。

“殿下,属下有事禀报。”

阮笺云循声望向门口,只见珠帘后影影绰绰,隐约辨出一道单膝跪下的身影。

裴则毓淡淡道:“不论何事,都明日再议。”

“殿下,”下属声音恳切,“十万火急。”

那人不为所动:“退下。”

“殿下!”

裴则毓蹙眉,一言不发。

阮笺云福至心灵,开口道:“殿下去吧。”

见他望向自己,便又笑了笑:“我不要紧的,殿下放心去便是。”

她纵使再不通礼节,也知道身为皇家妇,识大体是第一要务。

“我很快回来,”裴则毓终于松口,倾身过来握了握她的手,一股浅淡桃花香随之浮来,“委屈夫人了。”

阮笺云笑着摇了摇头,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门外。

……

室内重归寂静,仿佛方才裴则毓的出现,只是她等得太久,做的一场梦。

掌心相触的感觉仍然历历在目,阮笺云垂眸,望向自己被裴则毓握过的这只手。

温热的,指骨坚硬的,像是一柄暖润的玉如意。

许是因着下午吃了两块海棠酥的缘故,她到现在也并不觉得饿,便没有叫青霭进来伺候,自己动手,小心翼翼摘下凤冠,又卸掉了满头珠钗。

临要净面前,却对着铜镜怔了一下。

脸怎得这样红?

阮笺云不作他想,只当是脂粉的缘故,叫青霭端水来洗漱。

待青霭侍奉完出去后,她换上寝衣,想了想,还是挪到了里侧的位置上。

按理说应当是妻子睡在外侧,夜里方便照顾丈夫起居。

但她怕裴则毓回来时不方便进去,因此就宿在了里侧。

深夜寂寂,烛光熏然,偶尔传来一两声灯花细微的爆裂音。

阮笺云靠着软枕,不时翻过一页书,静静候着裴则毓回来。

夜黑风高,冷月如钩。

书房里,裴则毓低头翻阅着手中的信件,时良垂首站在一旁侯着。

“呵。”

一声轻笑传来,时良反射性地抬头看去。

只见裴则毓随手将信件扔回案上,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冰冷的笑:“老狐狸。”

这桩嫁女儿的买卖,阮玄着实算得精明。

时良闻得他嗤声,眉头一跳,知他此刻心情不佳,目光便不自觉落在桌角那副锦帕上。

方才主子出了房门,便用那帕子仔仔细细拭过右手,慢条斯理,一遍又一遍,似是要极力抹去什么脏东西一般。

至于所谓十万火急的“要事”——

更不过是不想与那位圆房的幌子罢了。

思及此,便开口道:“主子,皇妃她……”

触及到裴则毓沉沉的目光,浑身顿时一个激灵,当即改口道,“阮氏!”

“属下打听过了,那阮氏自出生起便一直被寄养在洛老太傅膝下,三日前是第一次进京。”

裴则毓闻言挑了挑眉。

原以为阮玄会随便认个义女来打发自己,没想到这老狐狸比他想象的有诚意,竟还真舍得把亲生骨肉送过来。

不过……

一时不自觉回想起方才在婚房见到的所谓的“妻子”。

那样沉静的性子,的确不像相府里养出来的。

“这倒奇了。”他勾勾唇角,指骨不紧不慢地叩着案几,“当年洛老太傅因着女儿的死,和阮玄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两人一时形同水火,不共戴天。”

“怎么如今却松了口,愿意放这个唯一的外孙女回到她父亲的身边了?”

“属下不知,”时良摇了摇头,“据说是洛老太傅收到京城寄来的一封信后,就做出了这个决定。但安插在府里的眼线说,他屏退了所有人,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信件也是阅后即焚。”

“这么秘密?”

裴则毓懒笑一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似有些兴意阑珊。

他挥挥手,只简短地扔下一个字:“查。”

时良领命,识趣地退下,一并将房门小心掩上。

偌大的书房霎时只剩下一人。

裴则毓静静坐在原地,半边身子被烛火映得通明,另半边却隐在黑暗里,长睫微阖,神色无悲无喜,晦暗不明。

许久,才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

皎月孤悬,光华如水如银,流泻千里。

他久久立在窗前,背景颀长孤寂,宛若一尊静屹的雕塑。

此月依旧,斯人却早已身埋泉下,魂灭骨销。

鸡鸣一声。

阮笺云梦中惊醒,下意识摸了摸身侧。

——触手一片冰凉。

她清醒过来,一眼看到旁边的被褥依旧叠得整齐,与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看来裴则毓昨晚没回来。

阮笺云缓缓吐出口浊气,说不上心头是失落还是庆幸。

她看了看天色,随即扬声唤道:“青霭。”

青霭闻声进来:“姑娘…夫人怎醒得这样早?”

阮笺云“嗯”了一声:“今日要进宫拜见,早些起来梳妆吧。”

青霭便伺候她洗漱。

她昨夜就睡在隔壁厢房,自然也知道裴则毓走后便没再回来。一时心绪难言,但见阮笺云面色平静,便又生生将话咽进了肚子里。

挽髻时,瞧见铜镜里映出阮笺云眼下的青黑,顿时心疼不已:“夫人昨夜睡得不好吗?”

“不,”阮笺云摇头,回想起昨晚的梦,神色柔软起来,“我梦到外祖父了。”

“青霭……”

她声音极轻,仿若呢喃:“我想外祖父了。”

不知自己离开后,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青霭安慰道:“等回来后,您给老爷写封信,那边应当很快就收到了。”

阮笺云闻言笑意更深:“只希望我的信可千万别被书塾那群小子偷拆了去,不然他们该笑话我想家了。”

“哪能呢,”青霭跟着抿嘴笑,“他们要敢,陆公子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阮笺云闻言眉间微蹙,刚要说话,却听一道温文如玉的声音传了进来:“夫人在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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