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路无话,绕过长廊院庑。
太子东宫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威仪,但纪翀不慕奢靡,内部布置实则颇为低调。几位角落处洒扫的女婢、粗役见到太子纷纷行礼,却没有称呼跟在太子身后的闻浅。
闻浅在塞外走失七年,回府后又不常入宫走动,很显然,他们不认识她。
倒是侍在书房门口的夜寒,看见闻浅时先是一愣,随后恭敬地冲她问安。
夜寒面庞冷峻坚毅,身着褐色劲装,腰间别了一把软刀。
闻浅也朝他回了个微笑,说了进入东宫的第一句话:“你还记得我啊。”
夜寒自然记得这位在迎春宴上大胆开口的漂亮小姐,他见闻浅吃力地抱着锦袋,便思忖着是否要帮助。但很快纪翀冰凉的眼神飘了过来,让夜寒不得不挪开视线,躬身打开书房的门。
“你在书房外候着,不用进来。”纪翀道。
书房明亮干净,昏黄的斜阳照进来,房间里一尘不染。四壁摆放着高大的红木书架,上面摆放着陈列整齐的书籍,房间正中是一张大理石桌案。
纪翀点了盏灯,随后走到书架边,从中抽出了一本泛旧的《礼记》。
“我可以把书袋放在你书房的地上吗?”问这句话的时候,闻浅小心翼翼开口。她回头看了一眼被合上的房门,二人独处一室,更有些局促紧张。
闻浅对纪翀的品行没有丝毫的怀疑,相反十分信任,却难免惴惴不安,仿若自己的踏入会玷污他干净的书房。
纪翀:“自然可以。”
得到了纪翀的应允,闻浅才如释重负般把沉重的书袋放了下来。她弯腰从书袋里拿出《尚书正义》,几缕长发自肩头垂下。然后两手捧着书,慢慢走到纪翀身旁。
她走过来的时候,纪翀一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她似乎始终垂着眼眸,像是不敢直视自己。
纪翀温润的声音略有些磁沉:“你在怕孤?”
闻浅这才抬起眼,看向他。他面如冠玉,又有着一双浅淡的眸子,似是酿着缓缓春意。眼角一颗泪痣更添了精致。除却身外太子而有的矜贵气度,实在是说不上让人害怕。
闻浅摇摇头:“没有。”
怎么会怕呢?害怕,是因为在意失去的代价。而闻浅不在意,她只是又走神想起了玉行。
难得有机会接近太子,确实不该放任自己胡思乱想,闻浅打起精神。
纪翀随手把堆积在桌案上的卷宗推到一旁,把从书柜里抽出的《论语》放上去。
他倚靠在太师椅上,姿态淡然随意,白袍下的长腿翘起交叠,修白如玉的手指搭在扶手边缘轻点着,然后又抵在薄唇下:“那就好,孤想孤应该没有哪里会让你害怕吧。”
闻浅小步趋到他身边。
一下子凑得这么近,闻浅闻到纪翀身上干净清冽的松墨香,于是她不动神色地后退一步,伸出手把书恭恭敬敬地递给她。
看到闻浅如此动作,纪翀眉峰微敛,视线落到笔记密密麻麻的书上:“你有什么不懂的,现在直接问孤便好。”
闻浅想了想:“哪里都不会。”
她头微微歪着,打量着纪翀。细看的话,纪翀和玉行相似之处确乎不少。
尤其是两人身上的,给闻浅带来的那一种,相似的感觉吧。
闻浅眯起眼,眼前昏暗模糊起来,她开始欺骗自己。
自欺欺人。
他是玉行,她和玉行在一起呢。
于是,心里痒起酥酥麻麻的软意,好像在放烟花。闻浅鼓足勇气,凑纪翀更进一步。她伸出手,指在书页上,有意地触碰到纪翀冰凉的手指。
她的手实在粗糙得难看,却是温热的,暖意迅速从她的指节传递到纪翀的指节上。
纪翀纹丝不动,只侧过头反问她:“哪里都不会?”
闻浅大着胆子,俯下身,凑在纪翀身边,小小声:“其实没什么不会的,臣女都已经想通了。”
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这叫纪翀不得不费力去听她到底在说什么。
他们挨得很近,她的心思又那么昭然若揭。纪翀已年过弱冠,又怎么会不懂。
“那你还有别的要问吗?”纪翀唇弧微弯。
闻浅看着他,小指抓着裙摆,微微用力:“臣女、臣女一时想不起来。”
“无妨。”见闻浅如此局促,纪翀主动道,“你以后有不会的,都可以来东宫寻我。”
他把书还给闻浅,随后翻开了那本纸页泛旧发黄的论语。
闻浅收回书,小心翼翼开口:“那臣女告辞了。”
……就这样?贴近他说几句话就要走了?纪翀心底生出失落的情绪。
“不行。”
纪翀两个字说得又快又干脆,让闻浅十分惊讶,生生顿住了后撤的脚步。
“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纪翀正正身子,从《论语》里抽出了一张纸叠的梅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然后侧头看向闻浅。
闻浅看着纸梅花,瞳孔微微睁大,熟悉的感觉击中了她。
似曾相识。年幼的时候,闻浅喜欢折纸,纸兔、纸梅花、纸元宝,还有指护甲,什么都会折。只可惜,现在忘了个干净。
在盈春楼的时候,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难熬。无休止的粗活、刺耳难听的谩骂、不合胃口的饮食……尤其是当她在深夜不可遏制地回想起自己曾在云京时金枝玉叶的生活,一经对比,在盈春楼如尘泥一般的日子便更加痛苦。
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把她丢下。
所以,心上好像筑起了防线,把多年前在云京的记忆都封锁了起来,各种各样的回忆都模糊着泛起雾气。
“纸上画小猪,模样很特殊。”
纪翀两只手打开叠好的纸梅花,里面赫然是一头……朱笔画的小猪头,圆鼻子小眼睛,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闻浅眼底闪过不解,跟着纪翀重复念了一遍:“纸上画小猪,模样很特殊?”
纪翀神色认真温柔,指腹摸了摸纸上的朱笔小猪头,又亲手将纸片复原成梅花的样子。
泛黄的纸,红色的猪头,叠成梅花的样子,竟然还真有些像覆雪的红梅。
纪翀:“纸叠梅花出,君非池中物。”
闻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捏着书册伫在一旁。方才从纪翀嘴里说出来的一溜诗,实在是……颇具童趣,很难想象一国储君竟然还会这么叠纸玩,和他芝兰玉树的形象颇有些格格不入。
纸上画小猪,模样很特殊。纸叠梅花出,君非池中物。
闻浅垂眸在心里又默念一遍,又看向纪翀,眨了眨眼,眸光带着茫然,不解纪翀何意。
闻浅:“不过我也会画这个猪。”
听闻浅这么回答,纪翀朗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确实化解了他身上拒人千里的感觉。
闻浅也不禁附和着微笑起来,嘴角泛起两个梨涡。
难怪哥哥说纪翀只是看着冰冷,而不是真的冷若冰霜?谁家冷若冰霜的人会大笑成这样?
纪翀笑了会,问闻浅:“你还记得吗?”
闻浅:“什么?”
“这首诗,你还记得吗?”纪翀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期待。
很快反应过来,这首诗,大概是自己曾经告诉纪翀的?然而,闻浅搜刮着自己脑海里的每一寸角落,丝毫没有这首诗的痕迹。
闻浅弱弱开口:“殿下先前,不是不认识我吗?”
之前迎春宴的时候,纪翀虽然替她解了围,但看上去很陌生的样子。
“嗯?”纪翀挑眉,手里拿着纸梅花,起身,走向她,“孤什么时候说不认识你了?你是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心灵手巧的闻浅大小姐,孤怎么会不认识。”
又把那日的话重复一遍。
纪翀比闻浅高了大半个头,将烛火挡在身后,暖红的火焰勾勒着他清隽挺拔的身姿。
见他过来,闻浅下意识地后退:“那是臣女误会了。”
什么蹩脚的打油诗,闻浅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觑着纪翀的脸色,闻浅不想撒谎:“这纸梅花,臣女很久没有折过了,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行,忘记了也正常。”纪翀把纸梅花塞到闻浅手里,“闻浅小姐,这么多年,孤很想亲自跟你说一声谢谢。现在终于有机会将这朵纸梅花亲手还给你。”
闻浅眨眨眼,难怪那日纪翀要替自己解围,原来是自己曾经在云京和他有过交集。
只是为什么自己不记得这首诗了?
纪翀安排车马送闻浅回府。坐在车厢里,闻浅看着捧在手心的纸梅花,十分不解。
她的确一点都想不起来和纪翀有过任何交集了。
只是忘却实在正常不过,闻浅遂放弃在记忆里大海捞针。
*
回了落梅院,映杏欢欢喜喜地为闻浅沏上一盏荷叶茶。
映杏道:“小姐您快尝尝吧,荷叶茶最是清热明目。这荷叶新鲜着呢,老夫人特地叫人送过来的。”
闻浅随手把纸梅花放在桌子上,端起茶盏尝了一口:“不错,是很清新。”
注意到纸梅花,映杏问道:“今日是小姐第一日上太学,不知一切可还适应?这梅花是小姐折的么?奴婢记得小姐小的时候最会折这些了。”
映杏性子活泼,丝毫不惧闻浅,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适应的话,也就那样,好多都听不懂。”闻浅道,“不过这纸梅花,我以前真的会折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时候小姐还小,不记得也正常。”映杏笑道,“一会用完晚膳,小姐记得继续涂药膏,一双手可要好好护好。”
映杏九岁被卖入定国公府当丫鬟,一来就跟着闻浅,她比闻浅年长四岁,对闻浅小时候很多事都印象深刻。
“这纸梅花不是我折的,是太子殿下赠送给我的。”闻浅看着映杏道,“我以前认识太子殿下吗?”
映杏眨眨眼:“太子殿下送的?奴婢不记得小姐从前和太子殿下有什么交集啊。”
“我也不记得了。”闻浅道,“以前太子殿下不是养在重门宫吗?我在云京,最多皇宫去的算多。”
两人说话间,晚膳也被映棠端了上来。
小厨房每天都变着花样想讨闻浅的欢心,今日做的三菜一汤,又配了精致可口的点心,看着很有食欲。
“老夫人心疼小姐,不管是吃的还是穿的,都是顶顶好的。”映杏殷勤地给闻浅布菜,“小姐您尝尝这筷豆腐,鲜得很。”
闻浅却不急着用膳,她撩开衣袖,看见手臂上泛红还有些发痒,忍不住轻轻挠了挠:“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身新衣服穿着难受得很。”
“怎么会?”映杏奇怪道,“这衣服是由那日老夫人送来的云锦做的,用料最好不过了,穿着细腻如水。”
闻浅冲映杏伸出手臂:“我怎么觉得硌得慌,你摸摸。”
映杏伸手摸了摸,脸色一变,看向站在饭桌一旁侍奉的映棠。
映棠被映杏的眼神吓到,匆匆垂下头去,两只手绞紧了上裳的摆子。
纪翀:小浅好可爱^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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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纸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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