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中,入夜后反而比白日更为喜庆。
房檐下的灯都点上了,仆役们恭敬地端着膳食鱼龙而行送去膳厅,乍一看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太大不同,但气氛却是透着喜气的。
世子带着军功归家,又得皇帝赐婚,可谓大喜。
然而此时,顾家大房中除了不谙世事的小妹顾疏芸,没人脸上露着喜气。
顾景淮正手握一只铸金虎符,站在房中陷入沉思。
皇帝的登基算不上名正言顺。
先帝驾崩后,本该是太子继位,可彼时边疆战事一直告紧,太子主和,引得许多朝官不满,兵权又正好握在主战的五皇子周承泽手中。
太子与五皇子暗斗许多年,朝臣也暗暗分成两派,最终夺位之战,以太子被囚禁于东宫,五皇子登基结束。
再后来,得知自己的侧妃被新帝册封为婉妃的那天,先太子吞金自尽了。
而这些荒唐事,在维护正统、始终是太子一派的镇国公府眼里,是罔顾天罡。
那时顾景淮已身在边疆,不时收到家信,得知皇帝在朝中开始有了动作,培养自己的亲信,打压旧亲族。
没想到他一回来,就被赐了这样一桩婚。
古往今来,簪缨世族之间互相联姻,以巩固在朝野的地位。
可皇上偏偏想见到,顾氏长媳的位置落在一个徒有虚名的“贵女”头上。
又想起那日与她重逢的画面,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顾景淮快速将虎符收好,扬声问:“谁?”
“阿兄怎的还在房里?我以为我已经够慢的了。”
他打开门,见顾疏芸兴奋地伸出十根葱指:“瞧!”
顾景淮不知妹妹要他瞧什么,随口敷衍:“长高了。”
——其实没有。
“真的?”顾疏芸开心了一瞬,又扁起嘴,“你又哄骗我,难道以为我没有坚持量身长吗?”
“……”
“瞧!我涂了蔻丹,是最京中最流行的样式!”
“……”
看不出与没涂有什么区别,顾景淮抬脚就走,任由妹妹在身后气冲冲地追。
晚宴依着顾府惯例,顾氏三房分席而餐,他与父母弟妹五人同桌,偶尔与两房叔父敬酒言欢。席间热热闹闹,祝贺的话听了个尽兴。
酒过二巡,顾疏芸放下筷子,美滋滋地端详葱白的指甲,不好好吃饭。
周华宁今日被长子的婚事愁得面色不虞,但也不能公然抗旨,忍不住把气撒在了小女儿身上,轻拍她手背呵道:“像什么话,好好吃你的饭。”
顾疏芸扁扁嘴,重新拿起筷子。
周华宁叹了口气:“为何偏偏是那姜二姑娘。”
皇帝给国公府赐婚,理应是挑不出错的名门贵女,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居然是那个她都快忘了的、与姜家的婚约?
顾景淮见母亲还是反应这么大,始终平静的眼眸划过一丝讽刺:“您二老当年给我们定下亲,不是说的她会旺我吗?”
当年,也只不过是看上了姜家彼时的地位罢了。
周华宁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撂下筷子拧眉问道:“你难不成是真的心悦她,才一直不肯娶妻?”
顾景淮差点嗤笑出声。
“怎么可能,您多虑了。”
-
顾府上下为这桩仓促的婚忙忙碌碌,寻常人家按月准备的事项,他们恨不得按天来算。
由于姜家覆灭,姚家又远在渝州,顾家的聘礼直接下到了倚兰殿里。
海味、三牲、鱼肉酒水、四京果四色糖这些民间习俗的礼品一样不缺,聘金与聘饼更是各有足足九担,值黄金千两。
姜凝婉对此很是满意,妹妹风光大嫁,她最后的心愿也了了。往后的日子,估计盼头就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了。
但唯一可惜的是……
她的目光闪烁,落到了里间的屏风上,里头姜初妤正在试婚服。
方才,听闻婚服都做出来了,姜初妤很是吃惊:“我还未量身,怎么做的嫁衣?”
而姜凝婉只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她穿着嫁给皇帝的那件。
先皇龙驭宾天后,作为皇子理应守孝三年,可周承泽坐上皇位后,以月代年,三个月后就与她办了婚礼。
这件婚服便是三个月赶出来的,虽然雍容华贵,但于她,是莫大的耻辱。今日见到它,过去的记忆像是一根在体内埋伏已久的针,又让她隐隐作痛。
狗皇帝竟然要让她的妹妹出嫁穿同一件?简直岂有此理!
姜凝婉握着玉茶盏的手都有些颤抖。
屏风那头,陪嫁侍女司棋正笑意盈盈地向姜初妤解释:
“皇上听闻您与婉妃娘娘身形相仿,就让人用娘娘当时的婚服改式样,您先试试,哪里不合身再改。司衣房做出来的衣服,连民间手艺最好的裁缝都比不上呢!”
姜初妤一愣,看向司棋手中捧着的红衣。
这是阿姐穿过的?
听闻当初皇上想立阿姐为后,遭到群臣反对,无奈才改为妃,不过礼服的规制上仍然用了皇后才可用的正红。
群臣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他们这位新皇做的不合规矩的事还少吗?
迎娶亲兄弟之妾,本就荒谬至极了。
姜初妤慢慢地将手放在婚服上,指腹一寸寸摸过衣上精致的针脚,心下涩然。
那段晦涩的过去,她远在渝州,只是听传闻就胆战心惊,现在切实地感受到了一角,忽然延迟地为此感到难过。
在她的心里,所谓姐夫,一直是温润如玉的先太子,才配得上阿姐。
正红色的嫁衣花纹做工精致却不繁杂,披在她身上,映得脸色都粉嫩了些许。
姜家两姐妹确实身形相仿,但姜初妤穿在身上,感觉前胸和腰间都有些发紧,顿了一顿,忽然心里一酸。
这婚服虽偏瘦,却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衬得人更加亭亭玉立。
司棋的眼中闪过惊艳之色,问道:“小姐可觉得合身?是否要改?”
她没回答,忽然提着裙摆跑出里间,咬着唇泫然欲泣地握着姜凝婉的双手:
“阿姐,你当时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姜凝婉还在为婚服生着闷气,被妹妹这么一打岔,忽然觉得那些过去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柔声安慰她:“都过去了,你瞧我现在的腰多粗。”
这时春蕊喜气洋洋地跑进来:“小姐、娘娘,郎君为您准备的嫁妆里有件女式婚服!”
二人闻言相视一笑,姜凝婉亲昵地点了点妹妹娇俏的鼻尖,打趣道:“我们皎皎以后可有人疼了。”
***
征平一年八月二十,宜嫁娶。
前一日来自皇宫的车队将六十四台嫁妆送到了镇国公府上,今日又派出一队亲迎的车马,护送喜轿从东门而出,一路南行向着兴业坊的方向走了一半,过了云水桥,与男方的亲迎队会合。
姜初妤被盖头蒙着,眼前一片红,只闻一路锣鼓喧天,心中紧张大过期待,一路上心跳得又快又急。
终于熬到顾府门前,喜轿彻底停下,她听见礼生高喊:
“请新妇入门——”
轿门敞开的瞬间,姜初妤本就紧绷的心更提了起来,她的脸被红绸布遮着,能看清的视野只有足下巴掌大的地方,故而动作十分缓慢。
刚踩上轿凳,忽然一只手向她伸来。
那只手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一掌能擒住她双腕。
姜初妤把左手伸过去搭上,触到温热的掌心,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紧张到发凉。
她走下轿凳,刚要言谢,他就收回了手。
她抿抿唇,乖顺地由侍女们拥着,走在他后面。
接下来便是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三拜后,入洞房。
顾景淮还需宴宾客,姜初妤先被婆子们扶着进了房。
侍女们将枣、花生、莲子、栗子和桂圆撒在床褥上,念叨着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话,做完仪式后便退了出去,在门口守着。
姜初妤把干果扫开,坐在床边,偷偷把盖头掀了起来,打量着婚房。
从前她来过顾府,记得府上布置得洁净素雅,处处可见家族底蕴,不轻易显山漏水,跟她们姜府金光富丽的风格迥然不同。
可今日却大变了样,到处都布置得红红火火,婚房内,柱上绕着红绸缎,廊上挂着红灯笼,桌上铺着红布,台上红烛摇曳。
姜初妤怕被人瞧见她偷撩盖头,只略略扫了几眼就放下手来,端正地坐在围屏床榻上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久到她快要坐着睡过去,门口才终于有了动静。
她的瞌睡立刻醒了,挺直腰杆,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
顾景淮一路走来,嘈杂的贺喜声渐渐消失在空中,木门吱呀一响,移开屏风,他明媒正娶的新婚妻子正安静地端坐在床上。
外面天色沉如墨,屋内却明光流转,火红一片。
顾景淮用玉如意的一端挑了喜帕,龙凤喜烛映得她的凤冠霞帔如天边流霞,面容艳丽得压过千芳百花,蛾眉敛黛,眼波流转,半是含羞半是欢欣地望着他。
顾景淮饮了些酒,有些薄醉,看向她的目光也温和了不少,往日的锐气如冰融化在水里无影踪了。
他眉如墨画,鼻挺唇薄,丰神俊朗,喜红的婚服在他身上也显不出一丝欲色,反倒溢出几分清贵的气质。
姜初妤被美色迷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顾景淮面颊有些红润,目光却是澄明的,看她呆成这样,又联想那日她的唐突,不由担心她是不是真傻了。
“又不认得我了?”
姜初妤微张着小口,心猛地扑通起来,不免生出了期待:
“那您如今忆起我了么?”
“嗯。”
事已至此,他承认了。
只一个字,听不出喜怒,但他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晃着玉如意将喜帕随意扔在榻上,身形始终挺直着,分毫未向她靠近。
姜初妤拎着喜帕一角,放在膝上仔细叠好,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是我的侍女误会了,阿姐才去求了皇上赐婚,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
话到一半她不敢再说了,谈何问心无愧呢?
顾景淮垂眼,见新婚妻子无措地拧着喜帕的边角,神情赧然不知在想什么,忽然一股烦闷涌上心头。
沉默了几息,他徐徐开口,不容置疑道:
“你不必有愧意,日后我会娶平妻,你省了争风吃醋,就算报答我了。”
几十章后某咸姓作者采访某顾姓男子:
请问你的脸怎么肿了?有什么头绪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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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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