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淮连忙收回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摸了摸鼻子别过头去。
他刚才居然梦见了……
梦见她沐浴完的肌肤还带着水气,蹭在他身上又软又暖,他仰身想躲,可缠在他身上的手变成了巨蟒,湿腻冷滑的触感十分逼真,他感到危险,奋力向一旁扑去——
终于在一声喊叫下惊醒。
待呼吸平复些,他掀开床案上摆着的香炉盒,徒手掐灭了那害人做怪梦的秘香,又起身下地开窗,屋里浓郁的香腻之气方散去些。
姜初妤奋力爬上床,滚到内侧抱着膝盖倒吸冷气,方才疼出来的泪还破碎地挂在细密的长睫上,看上去楚楚可怜。
反正都成亲了,她也不避着,撸起裙摆一瞧,膝盖下面都青得发紫了。
这一看之下,她更疼了,倒吸着气发出嘶嘶声,惹他侧目瞧来。
姜初妤皮肤细嫩,平时虽坚持锻炼,但也不舞刀弄枪,甚少磕碰,没想到居然在新婚这天、洞房花烛夜里磕了个大的。
她哭丧着小脸,忍不住抱怨:“纳吉结果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刚成亲,您身上就破了口子,我就磕碰成这样。”
她这一提,顾景淮也想起那张写着「凶」的喜帖。
他们婚前的六礼不过是走个过场,婚是注定要结的,纳吉的结果不重要,他索性把凶改成吉送去宫里,省事。
不过联想到过去发生的故事和惨烈的此刻,他也不免沉默了。
难不成八字学问真有说法?
“早些歇息罢,别乱想。”
顾景淮丢给她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等她自个儿上好药,乖乖在里侧躺下,再起身去灭了烛灯。
龙凤喜烛是不能灭的,但他灭了其余灯火后,屋内骤然陷入了黑暗,一点儿光亮都不见。
……喜烛什么时候灭了,明明他睡前还燃着。
重新点燃后,他听见姜初妤清脆含笑的声音响起:“这喜烛停这一下真是应景,正好我们也曾阔别数年之久。”
屋内烛火明灭,昏黄的光流淌在她身上,衬得她温婉又宁静。
“无论如何,我真的很开心能与你重逢,茂行哥哥。”
顾景淮愣了一愣,纠正她:“这称呼不合礼数,莫要再让人听见。”
-
婚后第二日,清早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内,姜初妤立马醒了。
她谨记教导,为人妇者,要先于夫早起,可等她梳洗完毕,回来却发现顾景淮也差不多把自己拾掇好了。
他这么自觉,正好省她的事,但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她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赭色水波腰封:“我帮您系。”
顾景淮不习惯被人碰触,但这种事难免要适应,便盯着她头顶,双手微举,默许了。
丝帛制的大带不同于皮革的有钩扣,她只好先将正面在腰前对准,再拿着两端从腰后绕一下,单手固定住,再去身后打结。
顾景淮垂眼看她的脑袋在离他胸口半尺处忙活,实在不自在,在她绕去他身后时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然后突然感到腰间一紧,差点咳嗽出声。
“抱歉,我怕系不紧,使劲了些。”
姜初妤赶忙解开,却被他背手捉住。
“无妨,我来吧。”他有些无奈,“我怕你又打一个酢浆草结。”
他熟练地打了一个绶带结,姜初妤盯着那结看,心下涩然。
她刚才打的就是绶带结,教引嬷嬷教过一遍的,她从来不会忘。
没人知道她有多害怕做不好公府长媳这个位置,生怕被人嫌弃,甚至连累阿姐。
可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从过门到现在,她除了拜堂时没出错,简直没一件做好了的事,不免感到挫败。
姜初妤缓步走回他身前,小心翼翼地绕了半圈身,问道:“夫君瞧我这打扮可妥帖?”
她今日要向公婆敬茶,穿了件杏色团花蜀锦罗衫,盘了单螺髻,云鬓斜簪,小饰珠翠,相比较身份而言,略素雅了。
他上下打量她却不说话,姜初妤心里打鼓:“可是有不妥之处?我这就去换。”
顾景淮越过她推开房门:“不打紧,走罢。”
他们并肩来到正房的堂屋内,昨日在这里举行了婚礼,喜气的装饰都还没撤下。顾文启夫妇坐在扶手椅上,中间的茶桌上方也贴着喜字。
姜初妤在跪垫上跪下,对着二老行了大拜之礼,又端起侍女托盘上的茶盏,分别敬了公公婆婆,说了些表孝心的话。
周华宁终究是接受了这个结果,也有些感慨。
上次见这个儿媳妇,她还是个**岁的女童,一转眼竟长成了个婷婷玉立的小美人。若是姜家没出事,这桩婚她看着应是极满意的,现在却只能安慰自己,好在她姐姐婉妃还算得宠。
“从前你阴差阳错有恩于我儿,如今他娶你为妻,也算是报了当年之恩了。”
周华宁说得直白,顾景淮却绷起了脸,不悦地打断:“母亲莫要再提那事了。”
哪里是什么恩人,分明是有仇。
***
顾氏之所以为百年望族,是沾了顾景淮的太祖爷、当朝开国大将军的光。可惜镇国公爵位世袭到今天,朝中武将中已不见顾氏的影子。
于是许多年前,作为家主的顾文启决心一定要培养出个能文能武的孩子。
顾景淮出生不久后,夫妻俩找了道行高深的卜师看过命,卜师说他绝非凡才,有将星之命!
二人大喜。
可惜随着他长大,夫妻二人悲伤地发现,这个承载了家族厚望的嫡长子,特别爱干净。
他每半天都要换一块崭新的手帕,以便随手擦拭即将碰触的东西;也不喝茶,觉得茶叶是脏东西,哪怕泡过一遍;猫狗自然也是不能靠近的,二房的夫人养了一只狸奴,几乎没再敢放出过房……
如此种种的怪异之处,不胜枚举。
更别提武器架上那些不知道沾过多少汗水和灰土甚至血迹的刀枪了,顾景淮别说碰,看都不看扭头就走。
顾文启气得骂他不孝:“那可是你太上爷的祖传遗物!”
大人们虽然着急,做过各种尝试,但是都没治好他的洁癖,本来都要以为被那江湖骗子骗了,放弃让他从武这条路,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年顾景淮十一岁,某日府上来贵客拜访,正是朝中风光无限的怀化将军姜明远。
姜明远土根出身,在朝中几乎没有盟友,顾文启想拉拢他,而他此番也是充满了结盟之诚,携妻女来赴约。
大人说正事,孩子便自由地在府中玩。两个小贵女有侍女跟着,姐姐分外安静,只在花园中荡荡秋千,妹妹却十分顽皮,侍女一个没看住,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
姜初妤正坐在树上啃柿子。
虽然她记得爹娘的教诲,在别人家要乖乖的,谨言慎行。可是那柿子树上结的柿子看着都要熟过了,再不摘下来就要掉在地上白白浪费,看得她又馋又心疼,心想就偷吃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
她蹭蹭几下就爬上了树,摘了一颗柿子剥了皮咬了一大口,好吃得露出幸福的笑容。
“你……你怎么……”
姜初妤爬树前确认了四下无人,没想到会这么快被人抓包,紧张了地咽了咽汁水向下看去——
只见面色铁青拧眉看向她的人,是方才见过的顾小世子。
吃人嘴软,姜初妤赶忙道歉,还觉得不够诚恳,想到个主意:“要不我摘一个柿子……额,送你?”
见他没说话,姜初妤以为是默许了,便挑了个又大又软的柿子,另一只手还不放弃自己吃过的,以一种极其冒险的姿势准备下树。
而顾景淮只是震惊于——
还未洗过的柿子,她竟然能下得去口!
太震撼了以至于没关注她说了什么,又在做什么。
“啊!”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尖叫,顾景淮闻声抬头,只见一颗柿子直直地朝他脸上呼啸而来,如浮云蔽日日薄西山山体滑坡一般,命中。
痛感已经无伤大雅了,黏糊的触感在脸上蔓延开来,他眼都不敢睁,在巨大的冲击下,想起来一件非常关键的事。
“这是你吃过的,还是没吃过的?”
尾音都打着颤。
姜初妤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大气不敢出,说话声细细小小的:“给你的那个我保护好了……”
天地良心,她真不是故意的,两只手各拿一个柿子下树太困难,她想把左手的递到右手上,一个没拿住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顾景淮得到答复,顿感头皮发麻。
很好,那么他脸上的这一团东西里,还有这丫头的口水。
他刚想张口喊人,却尝到了一丝甜腻的、熟透了的柿子味道。
顷刻间他感到自己像是病来如山倒,几乎要昏过去。
后来的事他也记不清了,好像模糊地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他居然神奇地不再有洁癖了,茶也能喝了,枪也能摸了。
这可把顾文启高兴坏了,当即就给他找了个全京城最厉害的武学师傅——姜明远。
或许是真有天资,顾景淮学得非常快,一年后便能像从小习武的男童那般舞刀弄枪,顾氏夫妇认定姜初妤是儿子的福星,便提出了结亲。
……
顾景淮脑海中闪过那段回忆,掀眼瞥了瞥正跪坐在他身侧的姜初妤,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
打那起,每每见到她,他就会忆起脸上柿子黏腻的触感,心里阵阵犯恶心,却碍于礼数不能表现出来。
所幸今及弱冠,这心里的怪病也宛若孩童时的一场高热,已经消散了无痕了。
周华宁被顾景淮打断了话,面上有些挂不住,嗔了他一眼,握着姜初妤的手扶她起来,接上方才的话道:
“你与我儿,幼时相识,如今又做了少年夫妻,我只希望从此你们应当是一条心,以真心换真心。”
姜初妤福身应过。
相比婆婆,公公顾文启淡定很多,只问了她关于养父母的事。
姜初妤一一作答,他又问:“渝州太远,你回门不便,是否请你舅家长辈上京一趟?”
“儿媳已于赐婚圣旨之后给舅家寄去了一封信,只不过路途遥远,尚未收到回信。”
顾文启点点头:“如有消息,记得知会一声。”
总算过了敬茶这关,姜初妤缓了一大口气,还没来得及歇歇,马上又要迎来她在顾府的第一顿午膳。
午膳是一大家人一起用的,姜初妤在这时才认全了人:
顾文启一家为大房,是顾家主事,膝下两儿两女,无妾室;二房顾文彬,有一妻二妾两儿一女;三房顾文宇比两位兄长年纪小不少,妻子新丧,只留一妾陪在左右,育有一女。
幸好三房平日各自住在各自的宅院里,有花园假山等布景相隔,她居后宅,平日与他房相见的机会应不多。
顾景淮的大妹已出嫁,小妹顾疏芸今年十三岁,还未及笄,性子活泼好动,与她从前有些相像,故而第一眼她就对她颇有好感。
二公子顾延清年十八,比她还大一岁,也是个闷油壶性子,让人看不透在想什么。
姜初妤打起精神应付了这顿饭,结束后已提不起笑,胃里也不知饥饱,如提线木偶般回了东厢房。
热风穿过抄手游廊拂过面颊,她才察觉鬓边不知何时已出了薄汗。
国公府占地辽阔,约有三四十亩地,在正房和东厢房之间走一趟都要用半柱香时间。
顾景淮身高腿长,总把她落在身后,起初姜初妤会立马加快脚步跟上,如此重复个几次,她也累了,索性转首四顾,边走边看风景。
她没话找话,偶尔指着景观问东问西,顾景淮言简意赅地答复,步伐也渐渐放缓。
当路过一处影壁时,姜初妤望见墙后生着一颗枝繁叶茂的树,有几分眼熟,便紧走了几步跟上他,指着那树随口问道:“夫君,那是什么树呀?怎么光秃秃地种在这里?”
顾景淮脚步一顿,瞧也不瞧一眼,任她举着手眼巴巴地等他回答,也一言不发,快步向前走去,仿佛身后有东西在追似的。
随行侍女为缓解尴尬,轻声回话道:“少夫人,那是棵柿子树。”
姜初妤:“……”
她走近了一瞧,多年前的记忆一一涌现,还没到秋收的季节,空中似乎就飘起了浓郁的柿子香。
当年那件意外发生后,周华宁像老母鸡护崽一样围在昏厥的长子身边,气得脸色发青,厉声责问是怎么回事。
从树上爬下来、衣衫上带着灰的姜初妤显然嫌疑很大。
姜父替她道歉,姜初妤被严肃的气氛吓坏了,哭哭啼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顾景淮被她的哭声吵醒,咳嗽了一声,更吓得她颤颤巍巍走上前,边抹泪边道歉:“世子哥哥,对不起。”
顾景淮脸上还糊着柿子,听见“世子”两字都犯晕,又听她哭声似哭坟,气若游丝地阻止道:“别哭了。”
说完就又晕了过去。
那天回家后,姜初妤挨了父亲为数不多的一顿打,可长了记性,从此变得不爱吃柿子了,连柿饼也不吃。
忆起往事,姜初妤朝他离去的方向撇撇嘴,负气似的轻哼了声。
还以为他叫她别哭就是原谅了她的意思,没成想,他竟然这么记仇。
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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