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卢拉心跳如鼓，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每根汗毛都已竖起，身体开始不受控地晃动。
“不是他父亲。”
巨大的悲伤仿佛一把巨斧向他狠狠劈下，把他苦心经营的美好梦想与回忆瞬间劈个粉碎。颤抖的心撕裂开来，卢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瞬间回忆起的是初次见面时那灵魂悸动的感觉，那时是如此愉悦充满希望，此时又是如此悲伤充满绝望。
卢拉努力控制住表情，他低垂着头，紧紧闭住双眼，耳边传来德里克兴奋而喜悦的大叫声。
“我知道，我就说！”
随着德里克的欢笑，塔拉基适时的解释从旁响起。
“啊哈，你们可能既惊讶又不理解我那天明明下药了为何还能笃定这不是卢拉孩子，原因很简单，”塔拉基顿了顿，像是揭晓幸运大奖般兴奋，“他不举啊——”
“哎呀——真是愁死我了，看来精灵真的不怎么行呢，我可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不过这样你小子现在能开心坏了。”
“哈，对！”
两人的对话如此刺耳，在卢拉已经撕裂的心上面狠狠刮着血肉。他苍白着脸，努力抬起头，冰冷的指尖摩挲着掌下的沙发皮，感受到血液在前所未有地咆哮和嘶吼。
原来这就是心吗，竟如此悲伤。
卢拉的理性还能帮助他接受现实的一切，他知道这是有可能发生的结果，他已经预料过，只是他没想到感受会如此夸张。陌生的情绪席卷了他的大脑，陌生的感知充斥着他的神经，他的肌肉开始不受他大脑控制运动，接触万物的感官也产生了错位。
本来柔软的沙发皮此刻是如此冰冷坚硬，本来温暖密闭的室内此刻是如此干冷透风。向来灵敏的听觉此刻突然失灵，本来能听到的众人呼吸声突然只剩下了自己。
眼角不受控地开始抽搐，嘴部也忍不住颤抖，卢拉努力扼住下颚好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他的理性告诉他不能做不符合人类社会美学的事情，但他的喉咙他的胸腔在大声驳斥着他的需求，它们翻腾着仿佛在卢拉身体里拧成一团。如果卢拉不大口喘息把它们闹腾的需求传达出去，它们将在卢拉的体内死磕到底。
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呢……
卢拉责问自己，努力睁大眼睛好抵御突如其来的眼周酸涩，他妄图像平时赖床醒神一样把酸涩逼回去。但事与愿违，酸涩并没有消失，反而带来一股从未有过的阵痛。他能感觉到自己眼眶逐渐变得沉甸甸的，但他不懂这是为什么，明明他没有使用任何魔法而且他还很努力调整眼部肌肉回归原位，最终眼眶还是溢满了泪水。
这就是感情吗？多么恐怖而不受控的东西啊，还是说是因为我第一次真正使用它，所以才如此不受控呢？
卢拉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想把泪水控制在眼眶里。他现在内心很复杂，往浅里说有作为精灵第一次使用人类技能特有的羞涩和尴尬，他想把这事做好至少别看上去场面难堪；往深里说，有他太多还未能理解陌生的东西，像是不受控的身体，像是明明理解了一切预知了一切却仍然被击碎的情绪，像是突然陌生仿佛成为恶人的德里克……
手脚冰凉，脑袋却感觉滚烫，卢拉抬眼看向身旁的老友。布拉德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同情的情绪。
啊……恐怕讨伐龙的时候，布拉德都不是这个表情，当时他可是相当自信勇敢。
“抱歉，我也不懂，但我就是想哭。”
说着，卢拉的脸颊上划过一颗泪珠，卢拉的头上第一次出现了比白金色长发还要亮眼的东西——蜿蜒的泪痕。
真是糟糕的一天。
他出生这么久，四百多年，从没让人担心，但此刻他是如此努力，却给身边人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希望布拉德今后能忘掉此刻的我，我本不想给人类社会带来任何不好的东西啊……毕竟精灵的美学可不允许。
卢拉努力稳住身形，但身体最终如同泄气的气球逐渐干瘪沉了下去。
不远处德里克还在放声大笑，他站起身高兴地和塔拉基击掌庆贺。在这个冰冷的夜，卢拉的心一抽一抽地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
卢拉反思，不，他只是失去了德里克，但理论上来说失去德里克对他而言应该不算什么，他理当早已习惯了失去。他是活了四百多年的精灵，而德里克明天才满十八，他陪德里克的时间又远远小于八分之一，所以理论上德里克并没有占据他生命中多久。
但为什么如此悲伤呢？竟让自己感知判断都出现了问题？
是因为他可能是自己的后代吗？是因为精灵祈求后代的贪婪导致自己现在如此悲伤？这种感知只是自己咎由自取？
他不想面对任何人，他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声音。近处朋友的关心让他尴尬，远处德里克的笑声让他伤心。
卢拉深深低垂着头，消瘦的肩膀仿佛承受不住头部的重量般无助地抖动。他咧开嘴，想露出一个符合人类社会美学的让人安心的笑容，嘴角却止不住地向下拐。
“啪嗒。”
“啪嗒。”
眼泪一颗颗落下，打湿衣襟。
“——”
一直观察卢拉的布拉德沉默地深吸一口气，敲了敲手杖，让不远处欢欣的两人立正站好。他烦躁地蹙紧眉头，怒目瞪视这对恼人的母子，然后转头轻轻拍了拍卢拉的臂膀。
“抱歉……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该这样，但我就觉得我的世界全塌了……”
卢拉低头努力解释着，声音断断续续。
“我过去一直努力融入人类社会，就是想做好一个父亲，我以为我做得很好，毕竟我非常努力……”
“他是我的世界……”
“现在一切全没了……”
卢拉无助又迷茫地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泪花。他努力向布拉德露出一个笑脸，最终面容苦涩五官扭在了一起。
“对不起，我知道会有这个后果，我也提前跟你说过没什么的，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很难过……”
卢拉颤抖着嘴角，眼周的皮肤拧成一团，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额上深深的褶痕都超过了白发苍苍的布拉德·贝茨。
布拉德·贝茨愤怒地皱紧了眉，面容僵硬。
“德里克·贝尔。”
他看向在一旁略显尴尬的德里克，他以前从没怎么注意过这个孩子，他对这个孩子的了解也仅限于卢拉说的那些而已，但现在他该用自己的眼看看了。瞧瞧，这是一个多么像塔拉基·贝尔的孩子啊，连欢欣时跃动的动作都是那么可恶的相似。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没心没肺的人！”布拉德狠狠敲了下手杖，房间内炉火猛然变旺，吓得德里克往前踉跄了两步，“塔拉基·贝尔没心没肺是她的问题，但你和卢拉拥有如此多亲密的回忆，你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你如果看过书，就该知道，精灵是多么不喜欢与人交往的种族，卢拉可能动机不好，但他确实是想关心你并且努力想做你的父亲。或许在你眼里，他完全不合格又或者给你添麻烦，但你也该体会到，他是真的爱你的。”
“你是怎么忍心在那里跟你那臭名昭著的母亲在那里欢欣雀跃的？更何况她才是一切的元凶？！”
“将近十八年的时间，你完全感觉不到卢拉的爱吗？”
布拉德大声问询着，向来混浊的眼里此刻充满了清明和冷静。
德里克捂着胸口，焦急地反驳：“我不是——”
“怎么不是，你敢说你刚才的行为，有一丝一毫把卢拉·埃尔塔纳当作父亲？”
听着布拉德的责问，德里克望向不远处的卢拉，此刻精灵的脸上溢满了泪痕，抿紧而颤抖的嘴唇展现出了对方无尽的紧张。
不要看我，不要回答，我不想知道，我已经死得很难看了，说得再清楚只会让我死得更无所适从。
卢拉无助地祈祷着。
“……”
深深望着卢拉的德里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撇过脸，将自己表情隐藏在了阴影下，捏紧拳头。
“我不想说。”
“呵！”
布拉德握紧了手中的手杖，站起身。他抖了抖身上的斗篷，身体前倾。
卢拉紧张地顶了顶上颚，他太了解布拉德了，他和布拉德过了那么多冒险的日子，一眼看出这是布拉德将要使出大魔法吟唱的姿势。显然，他的老友现在怒火中烧，想要惩戒一下这对母子。
“等等，”卢拉拉住了布拉德的外袍，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的，我没事。”
“你……”布拉德皱紧了眉。
“生命自有自己的去处，现在德里克只是该回到自己的路上了。”卢拉说完抿了抿嘴，像是吞下一切不好的情感般吞咽了下口水。
他望向不远处站得笔挺的德里克，他的孩子……不，塔拉基的孩子成长得是如此强壮，现在怕是连他都得认真应对才打得过。明明当时小小的，每天跟个跟屁虫一样死死粘着自己，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能让德里克如此讨厌他呢……
卢拉沉住呼吸，静静走到德里克身前，对方高大的身躯让他有点畏惧。他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把今天带来的衣袍拿了出来。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德里克，这是给你的礼物，”卢拉面色难看，笑容勉强，“嗯……作为精灵的后代每个人都该有件长袍。我本来想说作为你父亲……”
卢拉望着德里克眼神复杂的湛蓝眼睛，感受着周遭沉重的空气，为难地低下了头。他声音越来越小语气越来越支支吾吾：“呃，你该不想，嗯，没什么。我本来还想说就算你不是我亲生的也没什么，我会继续照顾你……人类世界也有养子什么的……我，对不起，我又忘了你不想。”
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从卢拉嘴里钻了出来。
“总之，祝你生日快乐，无论如何，希望你收下这份礼物。”最后的陈述句，卢拉说得倒是清晰。他扬起轻柔的笑脸，递上礼物，他知道，这是他作为父亲送的最后一份礼物。
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德里克即将成年，自己就不会管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所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
德里克沉默了许久，终于从卢拉手里接过了衣服。或许是卢拉多心，他能感觉到德里克在接过时，故意狠狠抓了把他的手背。他不明白德里克在想什么，但肯定不是自己想要的什么对老父亲的怜悯。
“哇——亲爱的，你赚到了！精灵的衣服！我还没见过！”塔拉基兴奋地贴过来，吓得卢拉连连后退，但这个女人并不让卢拉如意，她很快拉住了卢拉的胳膊，“嘿，别走啊，亲爱的，你看看你，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帮我养育孩子养育了那么久，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呵……唔，不用。”
卢拉缩了缩手，没能成功，但马上一旁的德里克把塔拉基的手大力捏开了。塔拉基不满地瞪了瞪德里克。
“哎，我本来想说那养父主意也不错亲上加亲挺好的……但看来某人不同意，”塔拉基夸张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呵，不中用。”
接着，她露出暧昧的笑容，温柔地拉了拉卢拉的衣角：“亲爱的，你明天还来德里克的成人礼吗？”
卢拉心情复杂地扯过衣角，望向德里克。对方一副说不明道不清的表情，看似愤怒又看似高兴，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接下来的选择不会令德里克讨厌，但德里克的表情让他无从判断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来。”
什么糟糕结果可能结果都见鬼去吧，他已经心情如此不好了，他懒得再考虑乱七八糟的情形。
“哦，那可太棒啦！”塔拉基兴奋地拍掌，拉过德里克按住对方头点了点，“好孩子，快说谢谢卢拉。”
“啧……”德里克不耐烦地咋舌打掉塔拉基的手，砖头定定看向卢拉，良久，叹息般地说出一句：
“……谢谢。”
窗外，大雪依旧，将世界覆盖得白茫茫一片，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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