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天空阴沉沉的,眼看着就要下雨,周红随便穿了件皮夹克,灰暗的空气里飘着她的泪花,盘着一个发量稀疏的丸子头,头也不回地从灰白色的、有些秃噜皮的铁大门口跑了出去。
没错,看《哑巴新娘》《易难忘》之类的电视剧长大,她完全学到了不少精髓。
“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一辈子!”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是让我心碎了。那年,我还不到18岁。
跟黄昏一个颜色的二手书架上,我的作业堆了一摞,书包还歪歪斜斜地半躺在我的小床上,书包里的书本来没拿完,找不到记作业的那张纸条。我心里慌得很。
很快,穿着红黑色格子休闲西装、头发微卷的时髦男人,像是喷了酒精味香水,走近我放假的时候,满屋子都是白酒味……是我的父亲安刚回来了。
那天,破旧的大门发出“轰、咣、咚”三个声音,锁子还没有被打开,最后父亲“Duang、DuangDuang……”持之以恒地敲大门,我停下手上掏书包的事,趿拉着拖鞋跑了出去。
从我小卧室的门出去就是我家客厅,母亲在客厅里看着《再见阿郎》,我路过的时候,母亲厌恶的眼神看向我,就像看我那常常醉酒的父亲一样,那一瞬间,我觉得母亲是恨我的。
“又去喝了尿水!不知道回来干什么!”外面大门被晃疯了一般,动静太大,隔壁院子传来犬吠声,我不顾母亲的责骂,为我那醉酒的父亲打开了这扇铁门。
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右手还扶着大铁门,刚好他的手摸在铁门掉皮的地方,他微微抬起头来,“爸没事!”
我不敢扶我的父亲,比考倒数第一还要恐怖的事情,是我母亲与我父亲的争吵。
这一夜又没法好好休息了。作业也写不成了。明天只能抄同学的了。父亲
始终没有进门,他在母亲准备要种花和西红柿的一小片土地上,疯狂呕吐。我父亲明白,母亲怎么都要吵的不如先清醒一下,晚些进门。
从大门一进,只需要两步,就是院子可以种花种菜的地方,父亲越吐越清醒,那只扶着铁门的手,终于放下了。我站在他的背后,默默地将门合上,把锁子挂上去。
锈迹斑斑的锁子不好锁,于是我在院子外面站了很久,父亲还在院子里蹲着,狂吐他的“苦水”,母亲忍不住从屋子里走出来骂。
“你心疼你爸,不如跟着他出去吃香喝辣好了,种系不好!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母亲的委屈突然在月光下倾泻而出,那个看不见星星的夜里,她站我们家客厅的余光里,对着狂吐的父亲和无助的我,痛哭了一场。
在母亲悲伤地诉说中,父亲吐醒了,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皮鞋上溅不少脏水,一向好面子的父亲不愿意在听母亲说下去,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便双手扶着母亲的肩膀将她拦进了屋子里。
“你说说说!说个没完没了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吧!”进门的第一时间,父亲控诉母亲的“不要脸面”。
“你还怕别人知道呢?有什么好怕的,你还想要脸!你有脸吗?天天喝这个尿,在外面混!”母亲的话还没说完,但她的愤怒越来越膨胀,父亲受不了母亲的划清单式的争吵不休,站在单人沙发的前面掀起了那个刻着“马到成功”的茶几。
母亲五十岁时,她同我父亲已经离婚十年。我问过她,后悔吗?嫁给我父亲。
当然。虽然我曾经以为我们的婚姻是成功的。
就在父亲掀起茶几的那一刻,桌子上的所有瓜子果仁洒落一地,一米八的茶几和人一般高,斜站在父亲和母亲中间,母亲怒骂的神情转为悲哀:“不要再摔了,不能摔这个…啊……啊啊啊……”母亲痛哭,哀嚎。长跪不起。
她穿着黑色的紧身休闲裤,宽松的格子半袖,头发用红白相间的发夹轻轻挽起,像丸子头。夹子还是舅妈送的。她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抱着茶几的一条腿,用尽全身力气阻拦。
我站在他们面前,成为他们共同攻击的对象。
“你离开这儿!”
“你起开!”
那天他们唯一夫妻同心的时刻,是骂我。让我不要掺和他们的事情。
我被母亲嚎啕大哭的声音惊吓,从小屋里跑出来,见父亲手中护着大茶几从站着到躺下,他那张既愤怒又张狂的脸,在厚重的茶几轻轻躺下时,他的愤怒重新露了出来。
就好像是刻意在对抗妻子的感情,他从厨房又取出半瓶白酒,还有每周从母亲经营的超市里取回来的花生米。
“言言,给爸取双筷子!去!”我站在原地,将眼神递给母亲。
母亲坐在地上使着全身力气呵斥我和父亲:“你别去!怎么,你喝个没完了!你敢喝我就敢走!”
“言言去拿去!”父亲满不在乎地从单人沙发的拐角挪到了三人座的沙发边缘,他觉得刚刚坐的离妻子太近了。
“行,那我走!”当我父亲和她隔着一个沙发优雅地坐下来品着花生米和白酒的时候,她那张哭的红肿的脸,只深深地烙印一般,烙进我心里。
这个痛苦的女人,无奈地做了我的母亲。被动的爱着,爱着这个她以为会与他终老一生的男人。
扶着她一直坐着的单人沙发,因为坐地上太久,腿有些麻。我见母亲要起来,心怀恐惧地走向那个近乎奔溃的母亲。我想要扶她起来。
“不用你!你不是跟你爸亲吗?还知道你有个妈!你妈没本事,不像你爸,能喝酒花钱,将来再给你找个妈!”她的半截身子靠在那个灰色沙发上面,另一个胳膊微微弯曲着,拳头握得紧紧的,用胳膊肘推开我。用力推开我。
她起不来,像小孩一般,“哼哼……啊……哈哈哈……我嫁了这么个男人,我这是什么命!”自嘲,讽刺,又不得不面对和承受。
父亲不想听一个“疯女人”继续在他面前摆出一副他欠她的样子。他已经完全酒醒了。
就在她喃喃低语时,男人褪去外套外裤,随手脱到了沙发上。刚刚被掀翻的花生米洒落一地,他没有在意。径直走到里屋拿了新的白酒,翻着橱柜里的所有东西,找到了咸菜。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我是这两个人生的,但总会像局外人一样,站在他们吵闹的漩涡之外。
他在散发着酒香气的衣服中间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喝着那半瓶在争吵中屹立不倒的白酒。
“你作业写完了吗?站在这儿看你妈的笑话呢?”母亲不是向我撒气,她以为这个叫安刚的男人会因为女儿的存在,对她心存怜悯。
他喝着酒,若无其事地看着电视,客厅里的场景分成了三截人生。十二岁的我靠着卧室半掩着的门缝口,我的目光看向我的父亲母亲,离我最近的父亲坐在三人位的沙发上,他的背后贴着我的作文奖状,作文名为《人生如药》。
离我最远的是母亲,她坐在沙发前面,撕心裂肺的悲哀声,只有我听得到。我站在门缝口哭泣,既不敢出去,又不敢完全离开。
直到父亲把那半瓶白酒喝到快要见底,母亲突然从沙发边沿站起来,绝望得转身进到那只有两张双人床的卧室里拿夹克。
她穿上外套,鼻子抽泣着,从这个男人的目光经过,走到门口换下拖鞋,出了门。
“妈妈你要去哪儿?这太晚了。”是啊,太晚了。有说这话的功夫,我已经跑到母亲身边,拦下她。
我不敢。我们总是很难贴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怕她,但我爱她。
母亲没有回头,大门叮咚作响,我想起了母亲听我吹竖笛时的场景,那是为数不多的一次,他们为了我的课堂认真陪伴我。
当时,父亲甚至想到了为我们放烟花,很大的一个正方形墩子,父亲笑的很温柔,他很少笑。至少是在我们面前。
“爸,你去看一下我妈,这么晚了!你快去!”我的声音颤抖,那已经快到凌晨一点,敞开的大门,出逃的母亲,还有无比困倦与绝望的我。
父亲没来得及穿外套,他只觉得母亲令他厌烦至极。从我七岁开始,在奶奶为我父亲安排的婚房里,父亲暴怒之下,一拳将他们自己辛苦买的衣柜砸了一个洞。
母亲心疼那个衣柜,她头发凌乱的,穿了一件粉白条纹的T恤,上面还有几点油污,裤子上沾满了面粉。那是书里常对家庭主妇的描写。可我的母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主妇。她是这个家的柱子。
那天出走的是父亲,他又买了新衣服,擦得漆黑光亮的皮鞋,让他就这样体面的走出了家门。在他的背后,是他花光了妻子三个月来开店赚的所有收入。
“我命苦,嫁给了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啊啊啊啊啊……”年少时,母亲的哭泣就像海浪一样,不断地拍打着我那颗幼小无知的心灵。我有过和父亲一样的看法,母亲总是不肯善罢甘休,息事宁人,总要闹得家里天翻地覆才好。
如今母亲忍受父亲的伤害,痛苦至极,再一次出走。
父亲害怕邻居出来看热闹,拎着泔水桶往外走,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的头靠在那个被父亲用拳头凿了洞的柜门上,泪痕在她的脸上无情地流浪,泪水和脆弱无助的母亲一样,出走仅仅只是一种无能的对抗。
母亲没有依靠,而我的姓氏与懦弱也让母亲对我有了情感性的疏离,她不信任我会维护她。
事实上,我就像破碎的容器,我就像海浪上面那个摇摇晃晃的小船。我的心里常常不安稳。
父亲吵着母亲那个远去的身影大喊:你回来!你要去哪儿!紧接着是父亲低声地怒骂:真他妈的!
可笑的是:父亲倒垃圾,永远都是在与我母亲争吵之后。
因为父亲的声音太大,母亲在痛苦地喊出,“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这样的话之后,因为父亲还在重复着“你回来”,也许是为了面子。或许是作为母亲还存着一丝理智。
父亲原地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原地不动地望着母亲走向我和他。
第二节
街道两旁的杨树叶子被晚风吹的沙沙作响,门里面和门外面的世界一样。看不见人心。
母亲穿着衣服进了门,还没有忘记痛骂我,“明天不上学了!你还不去睡!”父亲的眼神,让我想到侯世达翻译的一本书里,聊起的一句回文:叶落天落叶。
父亲和母亲率先回屋,我在后面关门,晚风不断往门前送着落叶。我将叶子关在了门外。
一进屋里我就枕着书包睡下了。没有力气脱衣服,母亲哀伤的眼神不断冲在我眼前,父亲的冷漠与满不在乎让我觉得这个房子四处漏风。
那一晚,我们三个人都累了,我的门敞着,从客厅里,还传来母亲浸满泪水的质问:“嗯?你看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你想怎么样?”
这个年轻男人对家的概念,与妻子划上了等号。而这个并不漫长的夜晚,吞噬了一个年轻女人对爱情的坚定与她全部的忠诚。
那天过后,他们离婚了。房子和孩子,都归女人。
我怀念我们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的时候,那时候,我可以躲到奶奶家,奶奶家的对面不是杨树林,而是爱种花的邻居,她们的院子花香四溢,叔叔经常和阿姨亲切地说话。
奶奶的院子里种着苹果树,那时候爷爷坐在院子门口读书,对面的看卷花头阿姨会穿着洁白的短袖和灰棕色格子裙来打开大门,她是奶奶嘴里合格的家庭主妇。
叔叔的外套永远有洗衣粉的香味,叔叔下班后可以悠闲地坐在院子门口和邻居们聊天,而阿姨会穿着整洁的衣服,涂着鲜艳的红嘴唇出现在我们面前。
而我的妈妈只会忙着送货、进货,坐在店里清点货物,然后坐在没有暖气的小店里数钱有多少。
一次有个老爷爷拿着一张崭新的五十块来买东西,一身整洁的中山装,头上戴着一个天蓝色的棒球帽,下半身是灰色运动裤和一双纯黑色运动鞋。眼里还有一点红血丝,眼窝和脸颊凹陷,全身上下只有一双手能看出来是经常干活。
手上皱皱巴巴的纹路,手心像打了横竖格子般。父亲看着这个满手粗糙且苍老的老人,老人要了五块钱的饼干,将一张没有褶皱的五十块给了我父亲。
他扔进了地上的箱子里,没有想过这样的疏忽大意,将会引发一场争吵。特别是会为自己带来巨大的损失。
接到母亲电话,她很快就会进货回来。
“再见,心言,明天早上我还在你家门口等你。”雷娇娇背着那个印着蓝兔的方形粉色书包,朝着与我家相反的方向的边跑边挥手,她手里糖葫芦都被跑掉了,捂着嘴大笑着。
我回应着她的挥手,被她的糖葫芦逗笑了。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我推开了商店的门。见到我母亲正拿着那张崭新的五十元和父亲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你说怎么办?嗯?”
五十元的□□,赔了四十元的真钱和一盒五元的小饼干。父亲见我进门,从我母亲身边直接走开,走到旁边午休的地方,站在煤气灶面前一言不发,顿了一下,让我洗手吃饭。
母亲拿着钱追了进来,笑着问这个试图逃避他问题的男人,为什么会被一个老人欺骗。打扮靓丽的独身女邻居来买豆腐,这才正式打断了母亲对父亲的追问。
“你家吃什么饭呢?又是你家老安做饭?”母亲直接把手里那张五十元揉成了废纸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笑着说自己不会做饭,只会数钱。
“你呀就是命好,哈哈哈哈,我回家做饭去了。账还是记下,最后咱俩再算。”那两块五的豆腐钱,连同她住了五年里所有在我家的开销,至今赊着。
没人再来买东西了,母亲终于坐下来跟我和父亲一起吃饭。饭粒子粘到了母亲的衣领口子,她一边催供货商天黑前送到,一边看着结算单子,算着要取多少钱、要赊多少钱。
我碗里的饭还没有吃完一半,母亲刚刚拿起的筷子就放下了。两腮鼓着,嘴巴嚼着饭,从纸箱子里取出她藏着的一个棕色软包,里面有个红皮夹,母亲的钱包。
看到那个红包的边角已经蜕皮了,母亲却觉得用的习惯了,那双干燥的手摸着那个并不光滑的小钱包,只要有钱满足生活的需要,什么包都行。
她总这样说。
父亲听不得这样的话,一张餐桌四个座位。其中一个来放母亲为冬天准备的腌菜,商店的屋子是左右两间,中间没有门。家里只有我介意午休和吃饭的地方没有门。
母亲倒是爽快,邻居问她借什么东西,不管我们有没有在睡觉,都会从商店的正面两扇门看到我们,碍于母亲的情面,哪怕只是来借个盘子、铲子或者什么别的,都会大声在门外喊:老周呀,是我!开门!有事!
父亲厌恶母亲的热情和大方,还有总照顾别人的感受,忽略自己的。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是这么对待母亲的。
晚饭后我要回家去做作业,母亲有些困,希望父亲能待在店里照顾生意。他把碗筷都堆到锅里,谎称自己的老同学约自己吃饭,拒绝了母亲的求助。
父亲劝母亲直接关门回家。而他在劝说母亲的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
随后母亲便直接叫住了我。“言言,妈太累了,你留下来帮忙看会儿店,作业也留在这儿写吧,顺便给我妈捏捏腿。
父亲的身影在我印象里是这样的:一双永远不染尘埃的鞋子,一身蓝色西装,乌黑、微卷的短发,嘴巴严肃、眼神无光,双手永远停在嘴巴边,揪着嘴巴的干皮。我远远喊着他,他永远听不见我的声音。
“周红,我要的货到了,我就这么给你搬到门口箱子上了啊。”母亲躺在午休的折叠床上迅速坐起来,鞋子没有扣起来就直接从里屋出来了。她一包货一包货盯着,看着这些货从货车里上被送货员送车上卸下来。
周红把结算单子放置一边,每包货物都单独拿起来看一遍,送货的老板不在雪镇本地人,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老板娘,这次没有现金可以下次,我着急走。我这边有账单!”
他透过周红门店的玻璃门摆手,一家三口靠着这个店生活,只有周红知道,这个只有两间屋子的铺子,远远不足以应付生活。
点完货物算完账单,已经到了傍晚。我的作业有很多不会做,抓耳挠腮的。11点,我父亲到家了。母亲还没有关商店的门。“老周,老周,给我拿个烟,再拿瓶白酒。”又是是那个民政局的年轻男人。
母亲左挪一下,右扳一下,好不容易把防盗门合上一半,他来了。
这个刚刚结婚的男人,是周红18岁时就认识的人。他比周红小五岁。妻子刚好是我的语文老师。
但只代了我两天,就被分到一年级教去了。原因是太年轻了,后来换来的语文老师,和我妈一样大。
街坊四邻都跟我妈特别熟,大家都知道我父亲不务正业,每天都在做发财的梦。
父亲的舅舅开了一家汽车公司,可是因为星耀叔叔好面子,父亲是公司老板,他大小也算是个经理。
因为朋友吹捧他,借给朋友五十万。叔叔没法和舅舅交代,就又找到父亲,听说父亲跟老同学都在做大买卖。
“哥,我都活不下去了,我爸天天给我打电话。让我把钱带回去,我是真没钱了。”小叔边说边拿起酒杯喝,一生顺遂的小叔没想过自己挪用这五十万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我想想办法吧。”
小叔也没想到,我父亲的办法是再问别人借一些。甚至借到了服装店女老板那里。
那个雪镇上出名的女强人特地来给我父亲送钱。她还是很喜欢浓妆艳抹,那双眼睛涂的乌黑,我觉得很像是熊猫眼,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她张嘴,我就觉得她要喷出些血淋淋的东西。
她说话太快了,看向我的时候,有点意外:“浩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哎呀,我忘包红包了!”
“这可不行!你在这儿等会儿,他一会儿就到了。”
她合上那个黑色的挂着深红色毛球挂坠的皮包。斜挂在肩膀上,一身黑长色裙子,说是刚参加完葬礼回来。她父亲不在了。她终于了无牵挂。
她的高跟鞋鞋跟非常细,走路很优雅,母亲不止一次夸她:“她是个正经女老板。但女人总是不容易的。”
可惜她只爱自己。她对我父亲动过新的,所以她卖掉服装店的全部积蓄,都给我父亲带来了。
20万,一分不少。
第三节
那年母亲第一次来雪镇。
拎着一个棕色软包,穿着一条雪白的裙子,脖子上还围了一条黑色波点白丝巾。
头发简单扎了一个马尾。在雪镇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繁华的街市靠近群山,街头和街尾都能很快离开雪镇。她当时决心在那条人群熙攘的街市正中央,开一家早餐店,只卖包子和小米粥。
离开家的时候,她只学会了这个。租房子和租铺面的钱根本不够,她就去给包子铺老板当了学徒。母亲到她家不到半年,她家里给说了一门亲事,后来老板结婚,跟着自家男人去了南方。铺子便宜卖给了她。
三万块,她跟亲戚们东拼西凑,总算是在雪镇站稳了脚跟。开了铺子两年,终于把钱还完了。
外婆总打电话给她,“红红啊,在外面把自己照顾好,吃好,住好。妈妈没本事,帮不到你。”
母亲生我那年,大伯母生了双胞胎女儿,奶奶照顾不过来,可大伯母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便求父亲去接我外婆到雪镇。
那时候我父亲母亲刚结婚,没什么积蓄,从包子铺到烟酒副食商店,没有结婚之前,母亲还要每个月给外婆寄钱,而我父亲被奶奶养了一辈子,一个孩子的降生意味着什么。
“他只会逃避责任。”外婆被小舅妈开车送来的第二天,父亲就丢下我和母亲,说要出去赚钱。
电视机上摆着一只小鹿,小鹿身上雪白,睫毛很长,它看着我长大,那台电视机是父亲给母亲的唯一嫁妆,还是奶奶贴补他贴出来的。
“你身无分文,我和孩子不得花钱吗?把店卖了怎么活?”
“我已经卖给老卫了,一两天我就回来。还能给你买点补品。”
店铺没了,父亲留下了一部分钱,却给了母亲很大的无助感。她在夜晚给我喂奶时,常常会回想起在人民医院里独自生我的那个夜晚。
血流不止,她疼的厉害,可是除了护士和医生,医院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嘶吼。她没有尊严、没有爱。
从医院抱着我回来,父亲走了一个礼拜。外婆来了,照顾了母亲整整两个月。屋子太小,一进门有一个像小金字塔尖的衣架,上面挂满了尿布和母亲的衣服。
紧接着就是一个两个单人沙发,沙发后背是空心的,木头上面套了灯芯绒布,然后就是米老鼠毛巾布。摆着一个木头茶几,不到一米长。四十厘米宽左右。沙发和茶几的旁边有一个红漆衣柜,打开衣柜可以看得清师傅打磨柜子时一定打盹儿了。
“这有毛刺啊,这个柜子,闺女,这个柜子得换啊。”
“嗯,以后吧,等安刚回来。”
两个月以后,外婆说小舅妈做饭不好吃,表弟闹得不行,不好好上学了。说什么也得回去。
走的时候,留了许多安慰母亲的话。
母亲做生意时,认识热情善良的章阿姨。那时候母亲还在包子铺卖包子,章阿姨带着女儿来吃包子,她女儿当时嘟哝着嘴不停抹泪。章阿姨说画画而已,老师没说一定要画的特别像,这个作业完成了不就好了吗。
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很会画画,章姨家紧邻奶奶家,常常来给母亲送菜送汤。母亲常说我很早就开始吃饭了,都是章姨的友爱救了年幼的我。
奶奶对母亲的出身颇有微词,因父亲不负责任的离开,半年没有回家,奶奶便再也没有来看我。
半年后父亲归家,胡子长了,没了当初离家时的意气风发。奶奶抱着父亲开始大哭。
“我的儿啊,你这半年是怎么过得啊!”奶奶的思念很真实,却也夸张,而父亲只说了两句话。
我饿了。妈。
父亲刚刚回家,也没想着母亲和我。他的出走让我母亲第一次意识到婚姻的复杂和痛苦。
母亲气病了。
我被养在奶奶家,大伯母也回到了沈阳。伯父在沈阳从事房地产,备受重视的大伯母和母亲一样,做了双月子。由我的校长奶奶亲自照料。
在奶奶的科学照料下,大伯母的身材还是和结婚照上的一样,她优雅端庄,淡蓝色优雅的长裙和小皮鞋,再配上她那一头墨黑的长卷发,就是安家的大公主。
准备回沈阳那天,大伯母特意来看望母亲,她特意托伯父去买了一盆君子兰赠予我母亲。
院子里人声此起彼伏,和我的哭闹声一起奏起了“音乐”交响。母亲哭了起来,幸好我的哭闹声盖过了她。父亲平安归家,伯父伯母回沈阳,庆祝他们双子隆临。
天赐双子星,自然是要好好庆祝。章姨做了鸡蛋羹,还带来了牛奶和水果。为了减轻母亲的心理负担,章姨说外婆给她拿了不少土特产,她这么做是将心比心。
母亲心理明白,外婆没有拿什么土特产来,外婆一直认为是母亲自己不金贵了,急着嫁人。
“你婆婆是文化人,一直是瞧不起咱们农村人没文化的。你就不要跟计较。”外婆无论人前人后,都自愿低人一头。
母亲也是信外婆的话的。因为她一样不愿意回外婆家住。
外婆的家在一个小土坡上,坡道上的家被当地人称做石窑。三间正屋,还有另外两间小一点的窑洞。院子很大,外婆养猪、养羊,还有鸡鸭,甚至是兔子之类的。
我长大一些后,父亲曾告诉我说,娶你母亲第一年,回去喝你外婆家的水,那时候还是水井,我下去挖井的时候,水上面飘着养粪,很脏啊。”
“你只是第一年回去帮忙打了一下水,后来回去直接吃现成的,不是吗?”母亲失望地看着父亲,明明大家都是从农村长大的,为什么如今变了样。
难得的家庭和乐,被父亲的一句“很脏啊”,让母亲又是一场伤心。
因为婚前的积蓄被父亲败光,母亲厚着脸皮,拿着章姨送她的水果,让父亲去跟奶奶打个借条,他们必须把店重新开起来。
没想到父亲和奶奶拿了钱,出去喝大半年没见的老同学又喝了不少酒,全花光了。晚上我饿的直哭,母亲因为没有奶水,坐在地上捡着掉得不多的头发,绝望地扇了父亲一巴掌。
父亲直接将衣架推倒在地上,打碎了母亲唯一的梳妆台。奶奶听到我们屋的动静太大,急忙跑来看情况。
母亲听到了我的哭声,她便放肆闹了起来。“这屋里反正只有我一个外姓人,老的小的都欺负我!我不活了!”
18岁母亲在火车上和我哭诉,“生你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死,那天你爸第二次败光了生活要用的所有积蓄,他不顾咱娘俩的死活,要不是我撑着,你都不能活。”我听着就觉得绝望。
既然不爱,为什么要结婚呢。
当然爱,有的人,他爱一天,也算是爱。
母亲又开始沉默,她的眼泪都漏进了我的人生。
我与母亲的悲哀共生。
母亲对父亲大打出手的那个夜晚,奶奶抱着父亲厉声责骂母亲:“我的儿子我都舍不得打他,你倒是打的轻松!”
奶奶说话的时候,手抖得厉害。母亲说,当母亲的人,都心疼自己的孩子,她理解奶奶的哭。只是奶奶流的是泪,父亲只是失去了一个他并不会爱的女儿,而我的母亲,失去她的骨血,这个世界上可能会与她彼此相爱的人。
她的小女儿。我的妹妹。父亲醉酒之后的意乱情迷。
母亲在医院里躺着,我在奶奶家的热炕上乖乖坐着,她将我抱在哪里我就坐哪里。母亲流产的那个夜晚,我没有哭闹,乖乖睡到了天明。
“小护士,帮我拔了这输液管,我留在这儿没人管我女儿。他们安家的人不会来的,我瞎了眼嫁给了他。”母亲躺在病床上一直抓着护士的胳膊不放。
那天医院的外面晴空朗朗,隔壁床的老奶奶跟自己的老伴闹脾气。“我难受,不爱吃这个。”母亲听着这两个老人闹着小脾气,因为一个十元的盒饭争来争去。
老奶奶觉得不饿,没必要买这么多,老爷爷觉得她不想吃可以扔,但不能不买。
窗外的阳光闯进了病房,液体还在滴滴答答慢慢地进入母亲的体内。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结婚以后的每一天,她都在勤勤恳恳地劳作,和小时候一样。
围着锅炉,为明天的口粮发愁。在幼儿的哭声中醒来,那时候家里的弟弟妹妹都是她帮外婆带。
出嫁时,外婆给她带了一个被子,没有缝好,装进了塑料袋子里。“红红啊,妈最近忙着小米的事情,他那个工作又不做了,妈没本事啊,又不懂……”外婆没有祝福我母亲,母亲心中装了太多外婆的痛苦。
“我大姐也有过那样的想法,可是在这人世间,谁又能真正做到一视同仁呢。我那最善良的大姐也偏爱我外甥,对我外甥女会并不是特别好。我外甥女结婚时,什么都没有。”二伯母一直努力劝慰我母亲。可我母亲不愿意听。
护士拿着针管来为她扎针时,她揪着护士诉说自己在婚姻里的痛苦:“不用为我扎针,我现在付不起医药费了。我还有女儿要养。不用管我,我没有男人,我一个女人,死了活了都是没人管的。”
伯父给小舅和小姨打去电话,他们都没有接。两个被领养的“外人”,母亲常常这么说。
小舅舅很高大,穿着双排扣羊绒大衣,手里拎着小舅妈的红色小皮包,口袋里露出一个红包,红包是由过年的红纸包成的,这红纸只有外婆会买。小姨过得不好,大着肚子还得来回步行去给婆婆送饭,和外婆住在一个村子里。
她的养母是一个佝偻着背的六十岁妇人,因为丈夫又瘦又黑,手里总握着一把捆起来的尼龙袋子。为自家的羊捡草。一共五只羊。
我父亲对外婆的印象一直都是:善良、穷。提起外婆的时候,他常说:“她那双手喂完猪就做饭,感觉饭里一股猪食儿味儿。”然后看着我妈笑的露出他的所有牙齿来。
父亲出走的半年,外婆曾经塞给他一千元,是卖猪的钱。离婚时才告诉我母亲。
后来母亲生病,再到流产,终于等到我小学毕业。我戴上了眼睛,怀里抱着书,拉开家门的那一刻,父亲老家的姨夫也来了,他们围着那个“马到成功”的茶几,也许是巧合,曾经被母亲护着的那个茶几柱子,有了一个小坑。
而我认真地端详着母亲的眼底,她有了泪坑,是泪坑。
输完液体后她独自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我陪着她。她推搡着我,坚决要我回去。
“跟你爸说,不用管我。”她向来不擅长服软。当然,我的父亲没来,大伯父和大伯母回来了。
大伯母扶着母亲,脱下自己的大衣为母亲披上,母亲的泪开始像小溪水,而我就是长年长在母亲小溪水边的树,我们在同一片土地上彼此共生。
母亲继承了外婆的痛苦与埋怨。我父母离婚了。母亲出院以后,按照父亲的安排,大伯母将我母亲送到了民政局。
离婚后的第一个冬天。小雪,可我却觉得雪下得格外大。
“明年房子就能住了吧。等等。”
“好。”我的书桌挨着母亲的床,我们住的屋子,只有厕所和客厅。
母亲听说我考试考的很差,又开始从与父亲的相识相知谈起,与其说是父母爱情,不如说是母亲的苦难史。
雪花飘零,我盯着试卷上的主题:母爱。写下了母爱是一场漫长的冰雪消融。
在炉子中的火种快要全部消亡时,来接我到学校的车子到了。见我只顾着收拾书桌,没有认真听她诉说她心中的积怨,扯断手中的线,靠近我的后背,“你爸对你好,你怎么不跟他去过,嗯?”她将我右肩膀的校服领子揪起来,像是将我的心也揪了起来。
我害怕极了。母亲的泪,将我心中的积雪彻底结了冰。
“我没有,妈。我没有,我该上学去了。”那时候我住校,有时候,五天的读书时光,比周末要好过一些。
因为要回家。在父母爱情里沉沦。可我没有救生圈。
“安心言,你的作文获奖了。”
“请问老师,是哪一篇?”
“幸福……哦不是,看错了,是《人生如药》那篇。”
没有获得过幸福的人,怎么能写好幸福呢。
人生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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