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你真是个豁达敞亮人，能把这一切的事情想得这般透彻。”
沈婳伊赞许地感慨道：“俗话说否极泰来，人这辈子的苦难向来是一阵一阵的。师姐你已经沉到了底，之后再怎么走都是向好向上的，谷底已经过去了……”
“沈师妹，你是个好姑娘。师姐我虽做不了什么事的主，但心里仍是盼着你这般好的姑娘能有个好报，千万别同我似的，落得个世人眼中不干不净的娼妇名声，改也改不了了……”
黑暗中，她瞧不见她面上神情，但却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些许落寞。沈婳伊笑了起来，起了同她细细攀谈的心思：
“师姐，什么干不干净的。你知道吗，其实我最烦用干不干净来衡量这世上女子的好坏。如若说是心肠是否干净就罢了，身子干不干净，有时哪儿能是女人说了算的。”
“被欺侮、被压迫、被欺瞒，哪儿会是人愿意的。一时抵抗不了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哪个女娘生来就顽强坚韧呢。
做下这些事的恶人永远有能耐把自己撇清到全身而退，只剩下最可怜、最无力的人，才会被赤条条地推到世人面前，担尽了这不干净的污秽名声。”
“这是不敢触怒强权、只敢欺压弱小的小人呀，师姐……你怎会与污秽相关呢。
在我心里，师姐只是之前吃了苦、受了难，眼下都过去了，你就该对自己好一点。好容易存了些银子，师姐你让自己好过些吧。”
“我穷惯了，之前银两挣得再多也不是为自己挣的。我穷惯了，习惯了……”
周如媚原本想用笑来缓解凝重的气氛，但笑着笑着却莫名其妙地哭了。
她的哭声一声又一声地清晰起来，怎么也盖不住、停不住。黑暗中她察觉到沈婳伊伸过来的手。就仿佛她的手在哪儿，暖意就在哪儿。
暖意先停留在她的眼角与脸庞上，最后又汇拢在她的手上，被手掌拢住、锁住。
周如媚的内心一时间因这份暖意触动不已：
“沈师妹，师父走得早，乐坊司的担子就这样交给了你，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过于辛苦了。你之前被赵家那俩兄弟磋磨了呀，要是能一早碰上个好的，又何须这般辛苦操劳……”
沈婳伊笑道：“师姐，瞧你说的。人年轻力健的时日能有几年？不趁着年轻多为自己辛苦争一把，等到老了，就是想争也有心无力了呀。何人年轻的时候不为生计而辛苦？”
“唉。话虽这般说，但我们到底是女子。若是命好，能嫁个稳妥可靠的夫君，一辈子岂用这般辛苦。唉，你这样好的姑娘，怎么也没有这个福气呢……”
沈婳伊只觉得她这话听来浮夸：“师姐都说了这要福气和好命了，可这世上有几个女子能有这样的好命？
有好命的总是少数人，大部分女子哪儿能有这种命数呢。既然已经没有了，那就别企盼它了，求求别的法子吧。”
“唉，老天瞎了眼了，不给好姑娘一个好报。”
沈婳伊听了后，嘴边漾出的笑意一声声只更加清脆分明了：
“师姐，什么才算好报呀。嫁了稳妥能干的夫君，一辈子宠着你就算好报了吗？可你方才自己不也说了，人心是会变的，一个人就算现在对你好，也不能确保以后。
我们又看不到后事，怎么许起这种愿来，岂非自相矛盾？”
“你这么一说也是，许愿许的当然全是美事，可人世间能有多少美事呢。我也不自觉间随了世人的俗见了……”
“师姐呀，往日都是你同我说心得，但讲起这个，今日我也有心得要说。你说的那种好报，其实我之前也算是有的。
我第二位夫君，只要你顺从他，他也不会让妻子吃苦，吃穿用度更是不会短了你，兴许这就是许多女娘想求的好命与福报了吧……”
“可尽管如此，我一样难受痛苦。这世上的女子各有各的苦，我也不知怎样的女子活着才不难受。而我的命若说什么时候最开心，一是眼下，二就是未出阁在父母身边时。”
“眼下虽辛苦，但手中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比起易变的人心，它可真稳当多了。
我沈婳伊在世人眼中早算不上什么好女人了。只是因为师姐你喜欢我，所以才觉得我好。可我干的哪儿是好女人该做的事？”
“我帮着外人一起谋害了自己夫君。哪怕我能说出许多由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辩解，例如他干了叛国杀人的勾当，我这是为了替天行道。
就算往小了说，我也能说是他害我家人、吞我家财在先，我是为了沈家才如此。”
“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是为我自己杀他的。天理伦常、沈家、这些东西在紧要关头没一个能护我。出了事，他们就只想着牺牲我，给他们自己换活路。
他们视我如可交换牺牲的玩意儿物件，我为什么要以他们为原由复仇？我也不想觉得他们重要了。”
“他们全没有我沈婳伊自己的悲喜重要。我不仅帮着外人谋害亲夫，还混迹在乐坊这种风月地里，不顾闺誉，抛头露面做生意，我哪儿有半点与干净相关……
我算不上什么干净，也不在乎什么干净。”
“哪怕所有人都要来骂我一句，我是谋害亲夫、不知廉耻的坏女人，我也无所谓。我要那好名声有何用？
若真是好东西，那为何抓在手上时我这么苦呢？抓着苦的怎会是好东西，因为觉得这一切好的从来不是我，是坐享好处的他们呀……”
“我沈婳伊若真有心力，只愿用来爱所有对我好的人。那些咒骂我污秽、觉得我坏的人。他们对我一点都不好，我又为何要对他们好、去讨他们欢心……”
“沈师妹，你想得也豁达，不容小觑……”周如媚也笑着回答她。
“所以啊，其实我们在世人眼中都算不上什么干净。但是那又如何？
我沈婳伊从不跟觉得我污秽的人在一处，爱我之人，只会如周师姐一样，觉得我是个该享有福报的好姑娘，我本该有最好的气运。”
两个人笑着谈开了心里那点关于旧事的纠葛，只觉得各自都轻快了不少。周如媚握着她的手，满眼认真地同她说道：
“沈师妹，既然女子的福报和好运不是觅得佳郎，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师姐之后如若还有什么愿望想向天求，那便顺带帮你求上一份……”
“我啊……”
沈婳伊认真思索了起来：“既然许愿许的都是些人间少有的美事，那师姐不如就祝我执着努力的事皆有成果。我自由于天地间，再没什么事可压迫阻拦我。”
“好，我祝你得偿所愿。”
两人笑着说完了自己各自的心事，今夜倒暂且能有无忧好梦，心无牵挂。
第二日一早，沈婳伊便打点好了一切，对赤红霄说出了想托她办的事。
“妻君，你还记得之前我一直筹备的船运生意吗？去年年底我向淮安商帮那儿买了几艘拉客的客船后，就一直在筹备银钱、了解行情、拉拢客源，同各方打交道。”
“忙活了这样久，如今总算是筹备得差不多了。我想赶在河冰期前先试营一阵子，如若其间有什么问题，也可及时整顿，明年开春后就正式开业。”
“一切顺当的话，从今往后，妻君你门派的弟子再不会缺保镖护卫的生意了。”
“夫人花了这般多心思的客运生意能做了，为妻自然为你高兴。夫人此回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拜托我？”
沈婳伊虽在与她云淡风轻地谈话，但赤红霄几乎是抱着一种直觉，总觉得她的眉梢那儿系挂着什么事，因此才双眉微蹙，摆明了是藏有后话。
沈婳伊轻叹着证实了她的猜想：“妻君果真是会猜的，试营以来武城恰好有一个单子，交与旁人我都不放心，只能劳烦妻君了。”
沈婳伊这样一说，赤红霄才知道，自沈婳伊打算做这客运生意以来，她便划好了自己生意要走的河道海路，主要都集中在渤海区域。
对应价位的大小商船晋绝帮基本都备了个齐。沿渤海海岸线下来的州府，只要是能接下单子的，不论是载人还是运货，晋绝帮一律来者不拒。
因为是新做的买卖，晋绝帮为了打招牌与名声，自然要先给些好价。
在最先涌进来的一批单子中，武城这儿恰好有一件，沈婳伊觉得交于旁人都不稳妥，只得交给了赤红霄。
“这个单子虽说油水不多，但重在下这单子的人身份要紧。好巧不巧，正是河间府那儿新上任的知府宋和大人下的。”
“这位宋和大人因为公事，目前人正在大沽。他有个女儿，是他之前与已故的发妻生的。这事儿说来不光彩，宋和大人的这位发妻在他发迹前就和他同甘共苦了。
谁料他科举上榜后，为了同权贵缔结姻亲，就把发妻休了，娶了别的夫人进门。”
“那位发妻之前给他生了个女儿，宋和大人唯恐新夫人不乐意，就把女儿也一并推给了发妻。母女二人自离开他后过得清贫，前不久他的发妻离世了，舍下这女儿来。”
“那宋大人和夫人商定后，现如今倒也乐意接下这个女儿，婚事都给她安排好了。只要把她从武城这儿接过去，打点一番就能出嫁了。
宋家前阵子刚派了人丁来接这位小姐。眼下要回去，正好就定了我们这儿的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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