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曜从窗口循声望去,苦笑:“看起来是。”
琰容又问:“那您不追过去吗?”
裴行曜拧眉:“我已是有家室的人,怎么能随便涉足烟花巷?”
琰容“哦”了一声,继续赶车,心里则暗暗吐槽:夫人也是有家室的人,不也日日往烟柳巷钻?
裴琰容年纪尚小,人却成熟,府内上下的杂事多由他经办,俨然是裴府管家的存在。外面评价他们裴府,总说这一府人年纪未过而立,却从上到下都冒着老成气,裴琰容觉得这都是上梁不正的缘故。
譬如此刻,他家的年轻将军,便已经敛起刚刚那一瞬望妻石般的情绪,而是单手撑着侧额,闭目休息,脸上的神态悠长淡然。
马车停在裴府门前,裴如海上前帮琰容勒马,虚虚一望,便瞧见车内只有裴行曜一人。
他问琰容:“夫人呢?”
裴琰容见将军睡容沉静,便放心大胆地压着声道:“半路和将军怄气,跳下车往烟柳巷去了。”
裴如海惊异:“也没拦着?也没追过去?”
琰容幸灾乐祸:“别说追了,咱们将军一个字儿都没敢多说!啧,瞧见没有,这夫人可比将军厉害多了,才过门三日,家庭地位真是一目了然……”
两个嚼舌根的人不约而同地同情望向车里的人,见裴行曜阖着眼,清俊沉静的五官毫无变化。却未曾注意到他掩在袍里的大手已经攥成了拳。
这两个兔崽子,该修理了。裴行曜咬着牙想。
他独自用了午膳,便钻进书房清静,不知不觉,最烈的日头已经消逝,夕阳薄西山。
梁逸尘还是没有回来。
裴行曜再悠然清静,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从藤椅上起身,开始无意识地在书房里踱步。
那烟柳巷,白天总是一片沉寂,到夜里才歌舞升平,她晌午就跑了去,还呆了这么久,到底是在做什么?
不是办事,就是见人。裴行曜不自觉地眉头紧锁,分析得丝丝入扣。
从前有裴如海和祁珉跟着的时候,他也听闻梁逸尘在那里结识了几个姐妹。可再要好的姐妹,也不会叙话整日。
难道,她在烟柳巷不仅有姐妹,还有相好的小生?
战场上杀伐果断都不皱眉的裴行曜,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出了半身冷汗。
不会,不会。他又一点点推翻了这个结论。以梁逸尘的性子,若是有相好的男子,大约早就跟着他逃走了,怎么会来找自己求嫁。
可是,他在答应她的求婚后,又食言而肥,消失了数月。在这数月间,梁逸尘意志消沉,难保会不会被哪个风流才子或玉面小生趁虚而入……
天色渐黑,琰容悄声进来点上了灯,抬起头时蓦然对上裴行曜那张已经黑透了的脸。
琰容心中咯噔一声,心虚了起来:将军的表情甚少这般难看,莫不是自己和裴如海的八卦议论,被他听到了?
他正纠结着要不要坦白从宽,裴行曜却厌倦地挥了挥手,要他出去。
琰容躬身退到门口,还是过不去心中的那道槛,索性开口:“将军,都这么晚了,夫人还没回来,您看是不是派人去接一下?”
裴行曜思绪一滞,眼神淡淡地扫过琰容,脸上的神情忽然松懈了不少。
他说:“不必了,我亲自去。”
以及他没说出来的:“这个台阶递得不错。”
裴行曜是骑马去的,走的仍然是登科巷。半路上,他被冷风吹得冷静了许多,不禁在心中嘲笑起自己。
无论官场还是军营,同僚都只道他性子温静,又知分寸,比同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要沉稳得多。在沙场上历练久了,他自己也磨出了处变不惊的坚韧心性,即使敌军压境,也能从容思考,冷静指挥,往往从他手中飞出的一道穿云利箭,就能提振军心,一鼓作气地拿下阵地。
回到京城任职后,他一以贯之,本也落得内心清静。可无意招惹上的这桩姻缘,却常常让他乱了方寸,不知如何进退。
战场上的目标明确,他只需要攻守相辅,击退敌人。而此刻,他的对手是位女子,是他亲自迎进门的夫人,他并不想击退她,而想一步步与她靠近。
在这方面,裴行曜的经验着实不足。
他走得小心翼翼。怕往前快了一步,反而会把她吓得后退。
正如此刻,赤骥马耐着性子,在他勒紧的缰绳下走得慢慢吞吞。
京城华灯初上,登科巷又是早早关门休息。渐渐昏暗的天光下,将军袍衫单薄,骑在马上,身姿萧肃而清挺。
一人一马停在醉胭楼不起眼的后门旁。不多会儿,木门吱呀一响,清婉袅娜的女子披着斗篷,闪身出来。
赤骥马似乎是认出了来人,欢快地嘶鸣了一声。
梁逸尘惊讶抬头:“裴行曜,你——你还真的在登科巷等——”
裴行曜的褐眸写满坦荡:“裴某已婚,洁身自好是应当的。”
这话说的,倒像是在点她不够洁身自好一样。梁逸尘撇了下唇,无视了他,径直沿着巷子往前走。
裴行曜也不急不恼,勒着马走在她身侧。马蹄哒哒,轻快而耐心。
梁逸尘昂着头,瞟了他一眼,想从他不紧不慢的神情里找出一丝对自己的戏谑。
她越来越觉得,裴行曜这个看似翩然正直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孬坏的心。她原以为,裴将军愿意帮她,是仗义援手,可如今却发觉,他似乎也并不是无所求。
时不时戏弄她几句,看她局促急眼,又宽容地沉声安抚,似乎成了他的一大乐事。
譬如他在马车上对她与梁轻瑶辛辣的点评。梁逸尘破防后,跳下车往醉胭楼去,都能想象到背后那束玩味盎然的目光。
醉胭楼和烟柳巷的其他家一样,白天休养生息。梁逸尘照例推开后门进去,在一片静悄悄中摸到了沈芜的房间。
她拉着沈芜,深恶痛绝地骂了裴行曜足足一刻钟,从他当初的背信弃义,骂到如今以嘲弄她取乐。最后以一句“若不是看在他从不拿可笑的规矩约束我,我才不会找上他”收尾。
沈芜打着哈欠:“我倒听不明白了。他的确因为公务而失约于你,如今虽然迟到,却也算是履约。但你说那裴将军嘲弄你——多半是因为他频频以‘夫人’相称?”
梁逸尘听她这么一总结,似乎是这么回事,她点了点头。
沈芜托着腮,无奈轻笑:“弃梁,你有些糊涂。”
沈芜瞧她杏眼懵然,解释道:“我是个做生意的,凡是生意,必然有得有失,我替你算算这笔账。你与他成婚,你挣开了相府的桎梏,挣开了安排好的婚事,能随性出门玩逛,这是你的得。但同时,你多了个夫君,不再是小姐的身份,在不熟悉的新府与一群不熟悉的新人同住,这是你的失。
“至于那位裴将军,他得了什么,又失了什么,你可曾想过?”
梁逸尘蹙起烟眉,认真思索了半晌。可思来想去,她却愈发算不明白这笔账。
梁逸尘迟疑开口:“裴行曜失了独身的身份,还要因为娶我进门多一笔不小的开支,这大约就是他的失。可若说得了什么——至多,是多了相府派系的人脉。这似乎又不是他在意的。”
她其实已经有了些许眉目,却不敢说出口。
沈芜抿着唇,水波眼明镜一样地打量着她略显慌乱的面庞,只等她自己承认。
梁逸尘艰难道:“他,他不会是想,得来一个货真价实的夫人吧?”
梁逸尘求救一样地望着她,似乎是想听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沈芜默默不答,只是起身回了自己的榻上,倚着美人靠,悄悄捂上嘴。
呆坐在案几前的女子如同被轰开七窍,茫然许久。纠结,迷惘,头痛,种种心绪轮番上阵,一直到天色擦黑,她才下定了决心。
梁逸尘垂着眼,失神道:“我给不了他。”
已经小憩了一阵的沈芜被她这句话惊醒,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梁逸尘重复:“夫人。我给不了他一个名副其实的夫人。”
沈芜慢慢咀嚼着她这句话,明明是句坚决无情的表态,不知怎的,竟让她听出一丝落寞和惘然。
梁逸尘黯着脸色:“举案齐眉,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千依百顺。我一样都做不到。”
沈芜劝:“他也许不需要这样的夫人。”
梁逸尘挤出几分一闪而过笑意,像是在为裴行曜这样的品性小小骄傲了一下,随即却又摇头:“刨除这些,其他的……我也做不到。”
沈芜了然:“弃梁,你还是决定要走?”
梁逸尘的目色迸出决绝。她要走,特别是在醉胭楼,在烟柳巷时,她心中的逃离愿望便会更加强烈。
她想高歌,想纵马,想无羁无绊地奔驰在天地间。而不是这样夜夜避着人,悄没声息地去听曲唱曲,顾忌所谓的“女儿家的清白名节”。
只是,这份决绝的力量,当她走在裴行曜身边时,就忽然削弱了许多。
梁逸尘微微偏头,仰脸望着马上的男人。她在他的脸上没有瞧出嘲弄,只瞧出了犹如海纳百川般的包容与宽纵。
裴行曜这个人,自打她第一次见他起,似乎就永远这么淡静,从来没有情绪波动的时候。
梁逸尘不禁问:“我出去了一整日,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褐眸缓缓移向她,睡凤眼里的光芒如同初初亮起的夜灯,小麦色清俊的脸上漾开一点若有似无笑意。
裴行曜躬下身,闲适从容的声音恰好落到她的头顶:“下次别这样明目张胆地跑去。旁人看到了,还以为你是跑去捉奸,坏我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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