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巷口正对的清净茶楼,二层窗边,骄阳般的将军正凭栏而望。他凝着那道蹒跚踉跄的纤薄背影,攥紧了手心的茶盏。
裴行曜颇为意外地眺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
他是被同僚约来茶楼议事的。许是他要出任兵部侍郎的消息已经传开,不少人趁着这位官场新秀尚在京城,纷纷来约他一叙。
大部分的叙话都是在试探。人人都想弄清,这位连升数级的裴将军,背后到底是谁在撑腰?
要知道,裴行曜可是武将出身,从未面圣,连个功名都不曾考取。
但所有的试探都被轻飘飘地挡了回去。直截了当或弯弯绕绕,都像打在了深不见底的湖心,半点水花都不曾翻起。
裴行曜又送走了一位同僚,但对方选的茶楼的确僻静雅致,茶也清香润喉,让他忍不住多坐了一会儿。
就在这多坐的半个时辰里,他俯观街坊,竟意外看了一出奇特的小戏。
街上忽然有一年轻女子现身,华服秀丽,容色倾城。不少人只是恰巧走过,也对她连连回眸张望。
只因这女子生得虽然美丽,言行却有些无状。
她的淑女步法甚为标准,却走走停停,随机地拦人盘问,音色清亮中带着激昂。被人摆手回绝后,她又略微欠身致歉,言语行为又失礼又守礼。
这样的女子在嘈杂喧哗的街上行走,难免引人侧目,议论纷纷。
裴行曜拧紧了眉头。这年轻女子,他当然是认得的,正是昨日还与他一同赏花探春的梁相千金。
只是裴行曜想不通,梁逸尘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不管不顾地跑到街上来胡闹?
他正欲起身下楼,将人先拉进来,却忽然瞧见那道身姿纤绝的身影掉转了方向,径直往一条宁静无声的巷子走去。
裴行曜心中一动。
那是京城最繁华的烟柳巷。与其他街坊不同,烟柳巷白日休市,夜里才会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梁逸尘这样高门望族家的小姐,别说踏足,甚至连听都不该听过这种地方才对。
裴行曜猛地一震,他恍然记起,昨日她曾说,“烟柳巷的歌女最好”。
难道,梁逸尘不是道听途说,而真的去亲身听过?
裴行曜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荒唐。
相府千金,高门贵女,日日都要被圈在内城,深闺绣花才对。怎么可能有机会放浪形骸,去烟柳巷听曲?大约还是听家中男属私下传说的罢。
裴行曜暗自思忖的片刻,梁逸尘已经又从烟柳巷里走了出来,她的步法不再如刚刚那样急冲冲的,而是平稳坚定了不少。
梁逸尘是去与自己相熟的姐妹道别的。
她再三思量,觉得自己眼下已是无计可施。
即使要抗要争,她当然也不会随便委身于陌生人,刚刚那场闹剧,不过是盛怒下的急火攻心而已。
只是,生斯长斯的梁府,已将她视为待价而沽的商品。任她翻腾的京城,也化作嗜血碎骨的熔炉。
府内,府外,再无她能恣意而为的地方。人为刀俎,她为鱼肉。
梁逸尘决定出走。她要去西北,投奔关家。
打她记事起,外公就没有提过半句和“夫婿”有关的事。哪怕是她少女怀春的几年里,外公也曾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不要将感情随便寄托于他人,趁着青春应该多读几本书,长自己的见识。
她外公关鸿,当年正是因为不愿参与党争,学不来阿谀奉承,才举家去了西北。
只是这一走,路途艰辛遥远自不必说,京城烟柳巷里的姐妹好友、温香软玉般的歌喉,她也要永别了。
梁逸尘与她们珍重而别,重出烟柳巷。望了望日头,刚及正午,事不宜迟,她决意今日就要出城去。
善睐明眸里染上了坚毅和决绝,她仍是微微昂着下巴尖,准备去雇马,出城。
春日的艳阳暖烘烘的,烤得人意志松散,易生倦怠。
梁逸尘稳稳当当地牵着马,环视着周围。正午时分,伙计摊贩大多都阖着眼打盹,鼻息浓重而浑浊。
惟有一道不逊于烈日的目光,从阁楼上直直劈下,让她周身一震。
梁逸尘猛然抬头。
裴行曜单手执杯,正正盯着她,眸光亮如雪仞。
见她发觉,裴行曜也不躲避,他轻轻一笑,亲自起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指了指自己对面空荡荡的茶位。
梁逸尘有几秒的慌张错乱。
她刚是从烟柳巷出来的,她还计划着逃出京城去。这些离经叛道的事,有多少落在裴行曜的眼里了呢?
他可是那么会猜她心思的人。
但话说回来,既然她已打定主意要走,京城这些纷纷扰扰,又有何干?
哪怕明日,京城处处传遍了梁家大小姐逛烟柳暗巷,与家族决裂出走,都无所谓。她已经骑着快马逃离,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大漠草原。
到那时,她哪怕一路放声高歌,对着路人开怀大笑,也没人再拿着相府千金的身份压她,对她说三道四。
想到这里,梁逸尘已经有些眉飞色舞。连半个时辰后,她出了城打算唱的第一支歌,都已经想好。
眼下她只有一个小麻烦要解决,那就是和这位裴将军好生商量,请他把嘴闭严。
梁逸尘将缰绳抛给茶馆小二,抓起裙子,快步流星地上了楼,头上的珠翠叮当轻响。
她坐在裴行曜对面,不等对方为她倒茶,便开门见山。
“裴将军,噢不,裴侍郎,逸尘有事相求。”
梁逸尘对裴行曜印象是不错的,前一日他接连替自己解围,对烟柳巷这种词眼也并不抵触,显然是开明且有涵养的人。
她索性摊开讲明。
“不知裴侍郎是否听说,梁煜,也就是我父亲,正在四处为我张罗定亲出嫁。
“逸尘虽待字闺中多年,但生性不愿受人摆布,那梁煜为我选的夫婿,虽都是青年才俊,但与我并无相交。我是万万不肯嫁的。
“不瞒您说,我今日出走的决定虽然仓促,但也算是深思熟虑,且不会回头的。
“还望裴侍郎能高抬贵手,只当今日没见过我,放我离京。”
梁逸尘说罢,杏眸潋滟决绝,整张脸神采奕奕。相比前一日探春赏花时的盛妆,裴行曜竟觉得此刻的她更有一种生意盎然的风华。
他不动声色地抿着茶水,听完她这番先声制人的说辞,俊逸深沉的眉目没有分毫牵动。仿佛相府千金的女儿出逃,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梁逸尘想不通,裴行曜比她大不了几岁,这样一张俊朗的脸上,怎会一点都没有风发倜傥的书生意气?
他总是波澜不惊,微微有些沉着眉,仿佛在时刻思虑着什么,随时都会做出关键和致命的决策。
裴行曜迟迟不言,让梁逸尘有些着急。
她又准备开口时,对面的男人终于不紧不慢地说:
“我从未听说过令尊大人要给你定亲的事。”
接着又说:
“我也没瞧出来你是要从京城出走。”
最后一句是:
“不过,你刚刚进出烟柳巷的过程,我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梁逸尘眼前一黑。定是方才被毒日头晒的,她气焰微弱地想。
自己平日被优纵惯了,七情六欲都写在脸上,好恶从不藏在心底。果然还是沉不住气,她骂自己。
对面的男人气定神闲,像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化了庞大的信息量。
他浅低着头,略一抬眸,洞察人心的眼睨着她:“所以,你是要我假作不知情,任你悄悄逃走?”
梁逸尘两颊染绯,眼神却不示弱,她坚定地把头一点:“嗯!”
为表诚意,她甚至起了身,挨近裴行曜的身边,半屈着膝重重行了礼,翡色的裙袖直接垂搭上了他的大腿边。
“逸尘求裴侍郎成全。”
裴行曜的目光瞬间凝固,敛起唇角的笑意,眸色深不见底。
他声音平缓,轻眨着眼:“你还真不记得我了。”
裴行曜轻轻拂掉她的裙袖,又替她拍了拍。
“天弘二十七年,秋猎场,你都记不起来了?”
天弘二十七年,是四年前了。
梁逸尘震惊之余,思绪却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提示回忆起来。
那年她的确去过秋猎场,是与外公、舅舅一同去的。当年秋末,关家就要举家迁往西北,那次秋猎场之行,说是去赛马围猎,实则是关鸿借着重阳节,召集大家欢聚一堂。
天弘二十七年后,关家便驻守西北边塞,梁逸尘再没有和外公关鸿见过面。
因此她那时便已经怀着满腹的离愁别绪,心情低落,有时说话也不算太客气。反倒是即将远行的关家人,还变着法地哄她开心。
如今想来,梁逸尘反倒有些忐忑。
“你在秋猎场,见过我?”
“半面之缘。”裴行曜淡淡地说,“那时,我替你站岗。”
梁逸尘顿觉难堪。她知道裴行曜是从军营里摸爬滚打上来的,但他竟然给自己做过站岗小卒,属实有些难以置信。
她干巴巴地挤出笑脸:“大材小用了。我和您,当时没发生什么吧?”
裴行曜瞥了她一眼:“我的长枪踩着了你的裙角,你把我一顿臭骂。”
被骂出感情了吧,裴行曜你真的别太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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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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