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苔带着书信，趁着天色破晓之际，前往了姚家。
高墙深院，朱门绣户，仍是当年的光景格局，此刻红绸高挂，喜气盈门。
花轿停在院中，轿身以紫檀木精雕细琢，表面涂以朱红之漆，轿门两侧绘有龙凤呈祥，轿帘以最上等的丝绸制成，绣着鸳鸯戏水。
周围却只有管家一人。
姚家的府邸内如一潭死水，姚怀远心怀怨怒根本没有露面，姚苔的兄弟姊妹们就更不会出现，只有管家候在一旁，送她上喜轿。
吉时一到，送嫁的队伍缓缓启程，行至街上，鞭炮声、锣鼓声此起彼伏，比姚府门口热闹上许多。
姚苔觉得今日的空气有些沉闷，微微扯开盖头，又把轿帘掀开，唤着接亲的陈婆：“陈婆，陪我说说话罢。”
那老妇人就跟在喜轿窗下，立马把掀开的轿帘拢紧了些，小声告诫道：
“姚姑娘，不该在半途就掀盖头的。”
“无妨，到之前我会再盖上的，只是我对这五皇子不了解，听闻你是宫中的老人，能不能提醒我几句，免得我嫁过去后触了他的霉头。”姚苔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了解到魏清珪的机会。
陈婆是宫里派来代替魏清珪送亲的老人，听了姚苔的话，忽然支支吾吾起来，还小心地往窗前凑了凑。
姚苔见状，觉得是要问出些宝物了，说不定还是什么宫闱秘事，立马精神起来。
只听那陈婆道：“五皇子确实身弱，新婚当夜姑娘还是收敛一些，免得身体太过亏空，皇上也会怪罪……哎哟，婚期太紧，都还没问过姑娘可曾学过床上之术？”
姚苔一时愣住，没想到会是这种话。
她从小在师父身旁养大，向来读的是些圣贤书，哪学过这些？
师父的考问都没有这么刁钻的！
姚苔一下子就泄了劲，却又真心实意地为此担心起来。
今晚洞房之夜，她该怎么办？
话说魏清珪他会吗……
越想越觉得两颊升起几分害臊的热气，姚苔只好拿过红盖头掩着脸，也是不知该怎么应声。
陈婆见状也是明了，安慰道：“既然已经如此了，姑娘且宽心，今晚配合郎君便好，明日我再到府上去一趟，定能把姑娘教会。”
姚苔正劝说自己不要为讨教此事而难为情，君子好学，不以类分，忽然听到陈婆嗳了一声，仰头瞧那天色。
天际忽现墨色，如泼墨般渲染开来，堆积出一片灰暗的天幕。从今早沉闷到现在的空气终于饱和了，开始氤氲出潮湿的气息，淅淅沥沥落了几滴雨，又在几个眨眼后变成瓢泼之势。
连街边看热闹的喧哗都隐去在这片吞没一切的雨幕中，行人步履匆匆，撑伞而行，披蓑戴笠，急急寻找避雨之所。
送亲的队伍也踟躇了，不知该继续前进还是先找一处地方歇候雨停，陈婆急忙跑去队伍前同领头人交涉。
姚苔微微放下掩面的红布，目光被一顶软轿吸引了过去。
这顶软轿通体洁白，趁着街道两旁的店铺酒肆都消失在滂沱的雨势中悄然出现，不知何时就停在了喜轿旁。
抬着软轿的士兵身披甲胄，只在雨中有个影影绰绰的灰影，偶尔泛出些冷光。
天地被这片雨倾倒，姚苔恍惚中不知天上人间是何处，却好似见到鬼魅游行上街。
心下生出几分悚然，姚苔暗暗给自己打气，便一把扒开轿帘，想弄清楚究竟是何人在装神弄鬼。
哪怕是雨天，这轿子也没有沾上一点泥泞污迹，白色丝绸制成的轿帘半透，绣着金丝云纹，还缀上细小的珍珠，遮掩住了轿身里的面容。
姚苔看不真切，微眯起眼，不由自主地想拉近距离，探头出去。
轿子里的人像是觉察到了林苔的想法，抬手动了动衣袖，一柄玉扇便从帘缝中探出，将那帘幕缓缓撩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双眼睛。
眼尾微翘，内眼角钩出一个媚人的尖，心脏的软肉都被轻轻蜇上了一下，叫人心醉酥麻，此时还在似笑非笑地望着新娘。
好一副妖孽容貌！
姚苔瞪大了眼，差点惊呼出声，迅速拿盖头掩住口鼻。
魏清珪见姚苔丝毫不惧自己，反而一直盯着自己的脸，不由失笑，也觉有些意思。
“你还真是大胆。”
姚苔在那含笑的眼中猛觉失态，记起她现在的身份是还没过门的新娘子，迅速瞥向了前方，看见陈婆正在赶回，连忙一手去拢帘子，一手还慌乱要把盖头扯回发髻上。
手忙脚乱间，轿帘上的鸳鸯戏水被抖动地扑翅乱飞，那绣着金丝凤凰的红盖头也从手中滑走，幸好被那玉扇眼疾手快挑起，才堪堪没落到地上。
姚苔已经拉上帘子躲回了轿中，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连忙摸上脸颊，掌心触碰到一片滚烫，想是已经红透了脸。
怕别是被这鬼差勾了魂去了！
姚苔懊恼地闭上眼睛，暗骂自己果然还是跟在师父身边太久，无拘无束惯了，今日这种重要场合都能疏忽出乱子，在大婚前被新郎以外的男人先看了脸。
不过事已至此，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自怨自艾，而是要想办法取回那块红盖头。
就算魏清珪不如传言间那般可怕吃人，贵为皇子，应该也不能忍受新娘光着脸下花轿，实在是不成体统。
正在姚苔踌躇着不知是该隔着帘子谨慎问候，还是掀开帘子单刀直入时，紧绷间已经完全忘记即将回来的陈婆，此时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轿外。
“五皇子，您不是说不接亲吗？怎么突然来了？为何还没换上喜服？这盖头怎么都在您手里了，快快还给新娘子啊，还没到这一步呢！”
也不怪陈婆此时语速又急又快，像是倒了一碗珠子噼里啪啦砸在盘子上，全然听不出平时的稳重。
魏清珪还是一袭白衣，头发也散在肩头，压根没有新郎官的样子，还不急不慢地将挂在扇子上的盖头收于袖中。
想了一会儿，魏清珪只挑了个略感兴趣的问题，懒着声音道：“刚从秘府司出来，顺路看看新娘。怎么不走了？”
对早已习惯被无视的陈婆来说，魏清珪愿意回她一句就已是恩赐，也顾不上这场婚事里还有多少漏洞没有解决，顺着他的话回道：“五皇子，这雨势太大，不如先停轿避雨，我知前方便有一座寺庙，可以暂时……”
“继续走，别误了吉时，礼乐就不必再跟了，实在聒噪。”
耳边的乐器立马噤了声，姚苔听着魏清珪的声音，也觉如玉般清脆好听。
得知轿子里的就是五皇子，她就已经把心放回了肚中。
并且感觉魏清珪似乎是愿意娶亲，姚苔也暗暗松了口气。
家和万事兴嘛。
“起轿——”
轿夫一声吆喝，姚苔感到一阵轻晃，又继续上路了。
大雨开路，模糊得人睁不开眼。
两顶轿子一路并行，红白两色异常惹眼，礼乐停后，在雨幕中更显诡异。
“谁家嫁人啊？这么瘆人？”
“小声点，听说是姚家姑娘，嫁的是五皇子。”
“原来是那位煞王爷啊，难怪娶亲也阴森森的，真是可惜了那位姚家姑娘……”
“都说了让你小点声，被抓了就老实了……”
……
“王爷。”
随从的护卫走至外侧的帘子旁，微声请求指示。
“今日大婚，别弄出太大的乱子。”魏清珪心不在焉地回道，手里正拿着一纸书信，信封拆开在一旁，上面的墨迹笔走龙蛇，落着“玉君亲启”四个大字。
读完文字，魏清珪抬头，隔着轻纱看向身边的花轿。
可惜花轿的轿帘是红布做的，看不见姚苔的脸，只能看那绣着的戏水鸳鸯，此刻正颈项缠绵。
魏清珪收回目光，将手上的信折好，喊住了刚刚那个护卫，漫不经心地说道：“今天就算了，别吓到新娘。”
“是。”
把纸放回信封中，魏清珪犹豫了一瞬，还是拿出了那红盖头，把信仔细包了起来才重新放回袖中。
至于跟在两顶轿子后面的陈婆，好似被夹在了中间，左右为难。
不合规矩的是五皇子，她又不敢多嘴，亏的是皇帝亲派的身份，魏清珪还命人给她取来一把伞。只是想到还要向皇帝汇报，便觉多日不痛的头，今日回去后恐怕得请太医好好瞧瞧了。
王府偏远，行至府上，两人的衣衫都几近湿透。
花轿重在工巧，并不防雨，魏清珪的软轿更是图轻便之物，不适雨天出行，只不过今日停在密察司的轿子就此一顶，半路这雨也下得突然。
“紫苏，紫菀，你们两个服侍王妃洗浴，给她换一件干净的新衣服。”
魏清珪随意点了两个侍女指给姚苔，却被姚苔拉住了衣袖，回头见新娘一脸正色。
“礼未成，不合规矩，日后我在这府中怕是不好服众。”姚苔有些固执地站在原地。
一家之主的态度直接影响整个府上所有的人，姚苔对这条规则可谓深受其害。
明明只是姚怀远一人讨厌，但其余所有人都因此开始对自己视若无睹。
活了十年，人微言轻，形同虚影。
她绝不允许自己的第二个家也是如此地狱。
花轿巧遇只是匆匆一瞥，魏清珪此时终于能好好看清这位新娘。
朱唇粉面，明眸善睐，雨后沾湿，如出水芙蓉般清秀。
那双眸子里没有一丝娇柔之气，黑亮的眼瞳纯粹透彻，显得那点为自己谋划的打算昭然可见，却也因坦坦荡荡而不令人生厌。
姚苔见魏清珪一直盯着自己的脸不说话，以为他没明白，欲要开口再解释时，眼前的人突然勾了勾唇，猝不及防地贴上面来。
她鼻间忽然嗅到一股香气。
太近了。
甚至能闻到魏清珪身上有股雨水都没有冲洗掉的香料气味，还顽固地附着在衣衫中。
姚苔微微仰头，从那双含笑的眼睛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面容，眉间描绘的花钿被雨揉湿，花瓣都皱在一起。
姚苔连忙捂住胸口，怕心跳声也被听了去。
魏清珪微微垂下眼，看着姚苔捂上心口，也将手轻轻覆在了姚苔手上，像是安抚，只是声音平静又冷得吓人：“府上下人不多，也就没有那么多规矩。三分之一是父皇派来保护我的亲兵，手臂纹有虎纹；三分之一是长姐派来保护我的亲兵，衣服上绣有牡丹纹；还有三分之一是二哥派来保护我的亲兵，甲胄上画有麒麟纹。”
姚苔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
她此时完全清醒过来，比起刚刚魏清珪近身时呆愣在原地，现在甚至后退了半步，魏清珪也顺势松开了手。
“这三支亲兵队伍，都是军令如山，我若有令，他们对你便不得不从，我若不下令，你也没法使唤他们，明白了吗？”
姚苔小鸡啄米般点头，看着魏清珪一本正经的表情，又忍不住想会不会就是因为这种骇人听闻的保护，逼得这位最小的皇子精神略向异于常人方向的发展。
魏清珪不明白姚苔脸上忽然莫名其妙冒出的几分怜悯是何意，微微皱起眉，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其余便是一些干杂活的仆从，每隔三个月就会换一批，也是由他们三人操办，你无需操心。”
“府上的侍女只有四位，紫英、紫菀日后便负责照料你，还有两位是白芷、白芨，我留在身边用。”
“至于那些繁琐的流程，我想盖头已经揭过，就当礼成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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