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
宋灵越托言外出散心,仅携云雅一人,悄然往禅月山去。
镇国寺是皇家寺庙,坐落禅月山腰,香火鼎盛。萧锦然约她至此相会,想是存了几分郑重之意。
暮春午后,宋灵越坐于马车中,轻挑起纱帘。窗外杏花盛放,微风携香,吹起遮面的白纱。
纱下隐约可见斑驳红点,触目惊心。
云雅咽了口津液,挪着身子凑近,低声道:“小姐,此举当真妥当么?若叫旁人瞧见……”
“那又如何?”宋灵越目不转睛望着窗外春色,语气平淡,“名声脸面与后半生相较,算不得什么。”
“若是老爷夫人知晓……”
外头一声长“吁”打断了对话,马车徐徐而停,车夫掀帘报至。
佛殿金碧生辉,香客如云。
宋灵越今日着一袭鹅黄罗裙,清雅出尘,引得过客频频侧目,暗猜这轻纱覆下究竟是何等容颜。
未及入殿,远远望见一个小沙弥候在门口,手持一枚玉佩,与前世一般,想必是萧锦然遣来接应的。
她举步行至跟前,微微颔首道:“小师父。”
小沙弥在庙里见惯了富贵人家,按理早已不觉稀奇,然少女盈盈而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望来,含雾凝光似的,竟叫他怔在原地。
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低头合十,红着脸问道:“施主可是宋家二小姐?”
“正是。”
小沙弥躬身引路。一路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幽静后堂。此地远离香客聚集的正殿,珠帘后,已有一道挺拔身影端坐案前。
“公子已在内相候。”小沙弥不敢多看,匆匆退去。
听得脚步声响,那人侧首,惊讶的目光定在她身上。
“没想到,宋二小姐竟肯赏脸前来。”
宋灵越低声嘱咐云雅几句,掀帘入内。
二人相对而坐,案上备着一壶清茗,香气袅袅。
“一路赶来想是辛苦,”萧锦然抬手为她斟了一盏,将白瓷杯盏推来,“且先饮茶解乏。此乃新采碧螺,但愿合二小姐心意。”
与上次一般做足了功夫。她轻啜一口,浅笑道:“是好茶,公子费心了。”
“说来也巧,妾身今日也带来一件好物。”她抬眸对帘后唤道:“云雅,将东西呈上来。”
帘后应声,端上一只精巧木瓶。揭开瓶盖,但见淡黄色的浓稠液体,散发清甜香气。
“是妾身亲手酿的槐花蜜。”
云雅执木勺轻搅,为二人茶中各添了几勺。槐蜜融入茶水,更添几分甘甜。
“眼瞧着要入夏,天气燥热,这槐蜜清润,最宜安神降火。”
萧锦然挑眉:“宋二小姐当真细心周到。”
宋灵越垂下眼睫,似是不经意地叹了一声:“公子有心求娶,妾身原本不该辜负。” 随即示意云雅退下。
“今日前来,是下定决心,不能再瞒公子了……”
素手悬在耳畔,将面纱揭下时,萧锦然喉结猛地滚动。
那本该姣好的下半张容颜上,红疹从颧骨蔓延至唇角,鼻尖更是有一暗红脓包。
霎时间,美人成了滑稽丑女。
萧锦然向来重美色,纳的小妾个个容貌娇美。见她赴约,也许以为这门亲事已十拿九稳。
忽见佳人面纱之下竟是这般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挤出一抹笑容,脸上红疹随着肌理层叠,更显狰狞,“其实,妾身患此疾已有岁余,每日不得不以面纱遮掩。大夫说,此症便是痊愈也要留疤,还会影响子嗣。”
“那日当众拒绝公子正是为此。世间娇美的女子何其多,另觅良缘便是,何必执着于妾身?”
那语声平缓,似是无奈。
前一夜,她遣云雅去医馆取回生白芷。自己肌肤敏感,敷上不过片刻,脸颊便如预料般布满了疹。
宋府规矩严,向来只许她读《女戒》《女训》之类。但姐姐病重之后,她愈发执着医理,暗中研习,渐渐也能看懂医书上的方剂。可惜上辈子入了萧府,日日为后院琐事奔波,连翻阅医书的工夫也寻不得。
宋灵越指尖摩挲着杯盏,思绪微滞。
医书大半是从陆从嘉那儿借来的。那人藏书如海,甚至有不少孤本珍籍,却从不慷慨,每次借阅都有条件,她便只得以钱财相换。
如今想起那段插科打诨的日子,竟透着几分……怀念。
室内沉默许久。
对面忽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杯底触案,发出一声轻响。萧锦然起身,拄着拐杖近至她身旁坐下。覆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微紧。
手一颤,她抬眼,竟撞入一双柔情蜜意的眸。
他端详着她的面容,目光专注而怜惜,“原来二小姐有这般难言之隐。”
“却是误会萧某了。在下倾慕的从不是肤浅的容貌,而是小姐此人。”
语气恳切,却没有一字真实。
她望着他轻声道:“萧公子当真不嫌弃?”
还是低估了他,前世他就百般哄骗自己,如今又怎么会因为几道红疹轻易放弃。
“自然不会。能娶得二小姐是萧某之幸啊。”他真挚道。
“……这么说来,” 宋灵越眸光微动,反握住他的手, “可否随妾身一道去佛祖面前立誓为证?如此妾身也能安心些。”
-
是日适逢休沐,来寺礼佛之人格外多些。又值午后,殿内温度颇高,不消片刻便生出些许燥意。
宋灵越立于殿前,微微偏首,眸光落在身侧青年上。他不时以袖拭额,面色泛着红晕,似有不适。
“萧公子可是觉着闷热? ”
“无妨。”他强撑着摆摆手,“身处佛门圣地,自当虔心以待。”
宋灵越闻言,眉梢微挑。
大殿正中,释迦牟尼佛金身端坐,慈悲俯视,左右陪祀文殊、普贤二菩萨。
住持领众,钟鼓齐鸣,宣告法会开始。
先是举香拜佛。殿内寂静,众人依次上前,敬香、顶礼、跪于蒲团之上。
宋灵越在队尾处,静默观望,恍若未察觉身旁那人愈发不稳的身形。
忽地,一只小手扯了扯她的衣袖。
低眸一看,竟是个小公子,年岁不过七八,穿着锦缎长袍,像是哪家贵公子。
他仰着头,眨着一双大眼,悄声问道:“姐姐来求什么的?是和这位大哥哥有关?”
是,也不是。
她略一思忖,俯身在他耳边道:“说破便不灵验了。”
小公子不依,嘟囔道:“你们看着这般郎才女貌,定是求姻缘的吧!”
孩子声音不小,惹得周遭香客都看过来。小公子身旁的嬷嬷忙将他扯住,“佛前不可喧哗!还不站好。”
小公子缩了缩脖子,仍冲宋灵越挤眉弄眼。
队伍渐次而进,不多时,轮到他们上前敬香,跪于正中蒲团。
众人中虽有上完香者,却未离去,仍在殿内等候诵经回向。
萧锦然此时已是面若火烧,汗如雨下。他颤巍巍跪倒,拐杖放在一旁,久久不能动作。
住持沉声道:“佛前至诚,当双手合十以示虔心。”
宋灵越闭目,三跪九叩,默念心愿。而后转向身旁之人,低声道:“萧公子,不如现在于佛祖面前立誓,不论我容颜如何,定当不离不弃……”
“此生唯我一妻。”
他颈侧青暴起,豆大汗珠滚入交领,“宋二小姐方才,可没提‘只娶一妻’之事。”话未说完,作势要起身。
众人皆跪着,他这未拜就走,必然会显得突兀。
“公子连只娶我一人都承诺不得,”她一把拽住,使力将他按回蒲团,“妾身又如何信你见了美人也能不离不弃?”
说罢忽地屈指,暗中捏银针往他虎口处的穴位刺去!萧锦然身子僵住,冷不防泄出一道呻吟。
“唔——”
声音在寂静的佛堂内尤为清晰,惹得香客抬眼看来。
萧锦然恨恨道:“那花蜜,宋灵越……你是有备而来。”指尖伸向身侧去抓拐杖。
木拐被宋灵越先一步夺走。
她站起身来,俯视着他:“公子拜完再走。”
青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体内燥热翻滚,他再无法维持往日的从容,手不受控制地往腹下探去。
“姐姐,这位大哥哥脸怎么这般红?还跟癞皮狗似的挠自己?”小公子在一旁瞧的分明,张大了嘴。
稚童声音清脆,在佛堂回荡不绝。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宋灵越眼底笑意加深,俯下身,袖口掩着针刺向他腹部,“萧公子可是不适?”
这一下将体内燥感推至顶点,萧锦然猛地颤了一下,喉间溢出呻吟。
众人哗然。一旁的住持原本垂目诵经,听到这等不堪之声,眉头猛地蹙起。
“佛门净地,竟有人如此大不敬!来人,速速将其带走!”
耳语声四起。
“此人是谁?竟如此不知廉耻。”
“瞧他那拐杖,还有方才姑娘所言,莫不是萧家大公子?”
“萧阁老家风素来清正,怎的教出这等荒唐儿子?怕是染了花柳病……”
“花柳病”三字落下,众人脸色各异,有人悄然后退几步,有人投去鄙夷目光,捂住身旁孩童的耳朵。
萧锦然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赤,羞愤至极,却偏偏连站直都难。
最终他一甩袖,踉踉跄跄地往殿外逃去。
人群自觉让开一条路,目送他一瘸一拐、形容狼狈,神色十分复杂。
此刻众人目光全在青年身上,无人注意到,那抹鹅黄倩影已悄然隐入偏门。
她双腿无疾,没几步便追上了他。
暮色初临,寺庙旁的杏林,是最近、也是最佳的藏身之处。
前方那身影步履凌乱,终是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见四下无人,便不顾体面,疯狂挠搔不雅处,神情竟有几分享受。
“萧公子可舒坦了?”忽一道女声响起。
抓痒的手指蓦地僵住,他愣愣回头——
却有一支紫木拐点住他的手,往下重重一压。
“啊!”他五指险些折断,惊呼出声。看清来人,怒吼道:“宋灵越!”
少女神色冷峻,山风拂过,吹动她鬓边青丝。
“这只是个开始,”她眼底漠然,“若再纠缠,我不敢保证日后会发生什么。”
她知他忌槐花,上一世误用槐花泡浴,他遍体红疹,奇痒难耐。
槐花蜜,便是她送的“大礼”。原想以丑颜吓退,没成想他还惺惺作态,幸亏留了后手。
“为了退婚,宋二小姐费尽心思,萧某脸上沾光啊。”他虽无还手之力,却半分不惧,反倒盯着她,哈哈大笑。
“只是不知到头来,我后悔不娶,可怜的是谁?”
宋灵越微微一怔。
是她。
世人不会记得他今日在佛堂的丑态,只会记得萧大公子原本要娶宋家二小姐,却退了婚。
届时,流言四起,她是不祥,是弃妇,是任人践踏的笑柄。而他仍是世家公子,照样有贵女趋之若鹜。
故而,即使狼狈至此,他仍能笑着说出这番话。
一瞬间背后发凉,“既如此……”
她骤然抬起木拐,朝他腹部砸下,一声闷响。
“宋灵越,你疯了不成?!”
还不够。
这点皮肉之痛,与她上辈子所受的苦比起来不值一提。
被投入水牢的日夜,无望求救就此吞进肚中。记得丈夫的冷眼旁观,记得姑母含冤自尽,记得至亲遭贬岭南。
只想让他也尝一尝,哪怕一分一毫。
宋灵越脑中空白,手腕微颤,一棍接一棍地砸下去。
“砰!砰!砰!”
棍棒带着劲风落下,惨叫撕裂黄昏,萧锦然挣扎着翻滚,但身体软得像滩烂泥。
他从未想过,向来温顺乖巧的宋二小姐,竟敢如此下死手。
少女的眼底没有怜悯,只有杀意。
本该从长计议,将这群人推向绝境,如他们折磨她那般,慢慢、细细地磨。
可她等不及了。一切像南柯一梦,机会来得太容易,便怕醒来。
她咬紧牙关,最后一次抬手。
或许……只有彻底了结他的性命,一切才能结束!
下一瞬,聚起浑身力气,朝他脑袋挥去——
一道阴影笼罩了视线。她的手被另一人死死扣住,悬在半空。
“别为畜生脏了手。”
音调带着熟悉的懒散,宋灵越猛地抬头。
夕阳在天际燃烧,那人逆着光,似乎已经站了许久。现下正俯着身,一手握着她手腕,眼中渗出冷意。
于是瞧见他眼中倒映着的自己。
发丝散乱,面纱不知何时落地,满脸麻疹,双目通红,宛如一条丑陋的疯狗。
心里紧绷的弦忽然断了。她失去了力气,跌坐在地。
——陆从嘉。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看见她这般失态的模样会如何想。怜悯?厌恶?不可置信?还是觉得她已经疯了?
千万思绪交杂,宋灵越忽地咬牙。
他认识萧锦然,前些日子便提醒过她此人虚伪至极,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心里怕是在嘲讽她被这么一个人耍得团团转,自讨苦吃。
然而,陆从嘉只是蹲下身,歪头看着她。
“哭什么。”他抬起袖口,笑着抹她脸颊。
“眼泪腌着疹子不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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