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一片静默,夜里的风顺着车帘缝隙淌进来,撩起陆奺辞满头乌发,她的面容掩在散发之下,瞧不清表情,只窥得白得透明的极薄肌肤,朱红酣色压在眼尾,按耐住涌动的沉重。
崔珣垂着眸,慢条斯理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温和道:“喝口茶暖暖身子,你不会有事的。”
陆奺辞长长睫毛颤了颤,在眼睑投下阴影,不说话,双手依然紧紧抓着前襟,似要把怀里的锦匣压得粉碎。
崔珣轻叹了声,道:“若你担心,一会儿我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递个平安。这样可好?”
陆奺辞缓缓抬头,眼眶红得吓人,一开口嗓音破碎嘶哑:“你知道?”
你知道什么?
崔珣但笑不语,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茶杯上。陆奺辞吸了口气,端起杯盏,小口啜饮起来。
见她喝着茶,崔珣这才缓缓说:“还记得付舟吗?” 陆奺辞抬眸看向他,示意继续说。
“当初我受理了姚齐别庄的案子,卖了付舟一个情面,隐去了他的姓名,免他受于风言风语,使他继续科考。他自己争气,甲榜二甲十二名,外放去了扬州历练。” 崔珣语气顿了下,见陆奺辞脸色无异,好一会才说,“其实是我安排他来扬州的。”
“小辞,十七年前的舒王叛国一案,疑点重重,当今升上却置若罔闻。我在大理寺翻阅相关的卷宗,找到了点蛛丝马迹,从消失的军饷入手,或许可以一试。”
他的声音低而缓,如清风明月,徐徐道来。
陆奺辞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脑袋嗡嗡地,心里压得石头愈发的重。
她哀求地着看着崔珣,哑着声说:“我们折回去,好不好。”
方才情急,她坐在马车上,好半会儿才想明白,暗巷里的黑衣人,见到崔珣的马车,是停手了的,只是将他们围住。
他们或许怕被人发现,但或者更怕的是崔珣见到呢。
她想赌一把。
崔珣看着她,淡淡吩咐:“文生,折回去。”
文生应了是,利落地将马儿掉头,朝回走去。
可惜他们到的时候,暗巷里空空荡荡,活人没有,死人也没有,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微薄的烛火扫过,地面上残缺的血迹诉说着惨烈的厮杀。
陆奺辞手一松,火折子落地,灯火寂灭,坠入黑暗。
——
天光破晓而出,渐渐驱散黑夜,晨曦的光洒进直棂窗,落在江堇紧闭的双眸上。
“他还有多久才醒?”
“快了,少主再等等。”
裴英侧过身,腰间的刀柄种种磕在木桌上,发出砰地一声。
“可我们不能再等了。” 她的神色严肃,语气冰凉,沉静的目光望向床榻之上的师弟,垂落的拳头紧了又松。
单单一个夜晚,他们已遭两次追杀,地方换了几个,再这样下去,扬州城都出不了。
“传令下去,扬州据点撤离,化整为零,分散注意力。”
他们今日必须出城。
江堇的身份不知为何暴露,追杀的人里不止有皇帝的,还有其他势力的,有些想要活捉他,而有些却是想要他死。
师弟啊,快些醒来吧。
江堇似乎感应到,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下,却仍旧不见醒转。
陆奺辞悠悠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她转动眼珠,借着落了一地的青黑色天光,看清这是一处清雅的厢房,几尺之外,隔了扇屏风,屏风后有微弱的烛火跳动,有一道模糊的人影伏案于桌前。
陆奺辞缓缓坐起身,趿鞋下榻,绕出屏风,但见崔珣枕着一摞书卷睡着了。
崔珣睡得不得安生,挺直的眉宇间有道浅浅的沟壑,额角冒出一层薄汗,似乎陷入了梦魇。
陆奺辞从屏风取下氅衣,走近正要替他罩在身上。忽然,崔珣猛地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
陆奺辞心下一惊,那双眼深沉至极,眸底似乎围绕着散不尽的黑雾,迸发的戾气似要将她穿透。
下一瞬,崔珣已然恢复,那双眼分明和煦温润,哪见半分阴暗。
“你醒了?” 崔珣率先开口。
陆奺辞颔首,放下停留在半空的手,讪讪道:“见你睡了,我本想给你盖一件衣裳。”
崔珣目光转而落到撂在她臂弯的薄衣,眸似星辰亮,“小辞,谢谢。”
陆奺辞轻笑摆手,踱步到屏风前,挂回氅衣。她搓了搓手,几度想张口询问,却都欲言而止。
“是想问你那位朋友如何?”
陆奺辞啄头,急忙问:“可有打探到他的消息?”
崔珣苦笑摇头,揉着额角,道:“小辞可知道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什么意思?” 陆奺辞茫然,“他不是一江湖游侠吗?”
“江湖游侠......” 崔珣喃喃重复,叹气地望着她,“我只是知道如今几方势力在扬州城里,追杀镇北王世子江堇,然正是你的那位朋友。”
“什么?” 陆奺辞微微张着嘴,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怎么可能?镇北王世子不是在京城吗?我还见过他,他们完全长得不一样啊......”
见她失神,崔珣淡淡道:“小辞难道忘了,前世镇北王世子瞒过了所有人,皇上放松了警惕,让他回了陇西,至此放虎归山,成了朝廷的心病。”
“我知道...我知道...” 陆奺辞呢喃着,眼神迷离不解,“可他怎么会是...镇北王世子...”
崔珣未再言语,静静地吃着茶。
这茶放得久了,有些凉,他却还是一饮而尽。
半晌,他放下空茶盏,道:“我派了文生前去查探消息,他还未回来,想必也快了。”
陆奺辞懵懂地点头,她的脑海突然浮现出当日在郢王府遭郡主算计,是镇北王世子救了她,原来就是他啊。
她唇角泛着苦笑。
算起来,自己只救他一命,他呢,早就还清了当日的救命之恩啊。
崔珣别过眼,冷漠道:“小辞,我不知你们是何关系。但我猜......你们是为了查明舒王叛国案里的军饷而来吧......” 他顿了下,直视陆奺辞的双眼,“他堂堂镇北王世子,为何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追查舒王旧案?他的目的是什么?”
陆奺辞一时语塞,脑袋转得飞快。她说:“他是舒王胞妹,昌乐公主之子,去查亲舅舅的案子,也合情合理罢。”
房内陷入沉寂,一时落针可闻。
崔珣垂下头,摩挲着指腹,半晌才道:“小辞说得有理。”
陆奺辞忽地坐立难安。她绞着手指,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不知能说些什么,最后轻叹了声。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扣门声,听到了崔珣的一声“进”,文生才风尘仆仆推门而入,敛眉汇报:“大人,属下去晚了一步,找到他们的落脚点的时候,里面已经没了人,却又打斗的痕迹。”
崔珣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等!” 陆奺辞开口叫住,“现场可有血迹?可有死人?”
文生先看了眼崔珣,得到崔珣的点头,才道:“属下到场的时候,空无一人,地上有些血迹但不多。属下想,世子应当逃脱了,再次追来的第二波人清理了现场。”
陆奺辞揪着心落了几分,感激道了声谢。
崔珣吩咐:“继续去盯着。”
“等等!” 陆奺辞忽又叫住,轻声道:“若你找到了他们,可不可以告诉他,我很安全,不必担心!还有,可否把这个交给他?”
文生有些难为情地看了眼崔珣。
崔珣面色如常,淡淡说:“按她说的做吧。”
文生应了声是,接过陆奺辞递来的锦匣,退了出去。
“多谢!” 陆奺辞感激朝崔珣一笑。
“你我关系,不必如此多礼。” 崔珣笑得很淡。他起身至门口,“小辞,天色还早,再睡会吧,有消息了我唤你。”
“好。”
——
扬州城城东,一间农舍里,江堇睁开了双眼,疼痛顿时涌了上来,他忍不住嘶了几声。
“你终于醒了!” 夏流兴奋地跳了起来,撒腿往外跑,“煞——裴女侠,他醒了!”
裴英正在外屋与下属密探,闻言立马往里屋跑去,撞了个奔来的夏流一个踉跄。
她进来的时候,正见江堇翻起身,忙上前扶住他。
“师弟,你可终于醒了。” 裴英得了空,又递了碗水过去,言简意赅道:“我们必须马上出城,回陇西。”
江堇喝了一大口,忽地顿住,疑惑道:“为何回陇西?”
“你的身份暴露了,多方势力在扬州城追查我们。自昨夜救下你之后,我们已经辗转换了三个地方了,再耗下去,我们只会被抓住。今夜子时,我们出城。”
江堇面色沉了下来:“陈最呢?”
裴英撇过头:“不知道。二师弟的信是昨夜到的,字迹潦草,未在信上细说,只说身份暴露,赶紧回陇西。我看完信受到了突袭,所以昨夜来得晚了些。”
江堇垂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面容。
裴英硬邦邦补了句:“他应该没事,不然不会来信。说不定已经在陇西等我们了。”
江堇嗯了声,半晌问道:“和我一同的陆姑娘呢?可有消息?”
“不知,我来的时候只见着了你和夏流。” 裴英的语气带了些怒意,“江堇,生死关头,你还在想什么陆姑娘?!你何时这般糊涂?!”
“她很重要。” 江堇轻轻说道。
裴英怒极反笑:“若她跟在你身边,那才是危险!”
农舍里的气氛一时僵持,江堇抿着唇,浓黑的墨色萦绕在眉宇间,倔强地扬着头,眼眸全然坚定。
就连农舍院子的异动,二人都未曾发现。
夏流踮着脚脚挪进来,掩在门口,小声说:“抓了个人,那人说有姑娘带话给你。”
江堇猛然拔步而去,裴英叹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来人正是文生,他被拘着手,锋利的剑搁在脖子上,稍有异动便血溅当场。
江堇急急到跟前,认出是崔珣身边的人,呵了句“把剑收了”,才道:“是陆奺辞吗?她在哪?安全吗?”
文生作揖:“回世子,陆姑娘与我家大人在一起,非常安全,您且安心。陆姑娘叫我给您带一句话,她很安全,不必担心!还有,她托我将这个给您。”
文生从怀里掏出锦匣,正是昨夜他们从杨荣府上取出的。
江堇唇角勾出一抹浅笑,醉人心魄。他迟疑地接过,别扭问:“还有呢?”
文生目不斜视:“回世子,没了。”
江堇目光暗了些。
他背对着裴英,说:“师姐,能让我见她一面吗?”
“你疯了!” 裴英保持不住冷静,指着文生道:“他能找到这儿,你觉得其他人找来还会远吗?再者,你让我们所有人陪你去死吗?!” 她呼了口气,语气稍微冷静些,“好!我们可以为你去死,可是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她最后的语气几乎寒冷彻骨,震耳欲聋。
江堇干裂的嘴皮张了张,终究没说话。他抬眸扫了一眼院中的人,数人不止——有些受了伤,有些还没有,他们的面庞无一不年轻。如果他一时差错,害得他们全部丧命......
江堇捏紧了拳,他艰难道:“你替我给她说,我会去找她的。这个锦匣,” 他瞟着掌心的匣子,塞回文生的怀里,“叫她拿着,她从此可以活得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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