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的风永远是粗砺的,风一吹,满眼都是黄沙,湮没了一片胡杨。
将军信步回到营中,案头上已摆上了信函。
寒的?将军心情颇好,小心拆开了信封。
只有两个字。
“可安?”
将军失笑,他还同往日一样惜好如金啊。这么想着,将军又摇摇头,也好,也还是他。
将军想了想,还是取出笔墨回了一封长信。
明初啊明初,你可还安好?马上入冬了,棉衣准备了吗?你身子不好,之前的伤寒养好了吗?
我啊,一切都好……
晃然间,夜亦深了.将军看着信纸,又忍不住笑骂,莫忘啊莫忘,又写得这么多,像个娘们一样婆婆妈妈的,他倒是忍心一封长信换三四个字。
昏黄的灯影在帐篷上摇来摇去,将军熄了灯躺下,却又睡不看,眼前总立着一个人影,看一袭青衣,墨发松散地披在肩头,虚虚的用丝带束起。
将军又起身,也不出去,只是怔怔地望着云雾遮掩住的半轮月影,低低地叹明初。
一坐就是半夜。
将军记得很清楚,他是在十五岁那年初春遇见明初的,那时他还不是将军,只是关西将军府上娇惯的大少爷。那年春天晚睛,初春时雪亦未化,他便带着干粮进山打猎。
可惜时运不济,遇见了一只花额吊睛大虎,他余下的箭不剩几支了。
一支,两支,三支,四支。可大虫仍未死。
看来要交代在这了。
他的手握住最后一支羽箭,搭在弓上。
突然有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脸射出去,中正中那虎的一目。
虎哮撕心,张牙舞底爪地更加厉害。
“抱歉,磨突公子了。”有一只手包住他的手握住弓,另一只手包住持弦的手,抬起,瞄准,拉弓,一气呵成。
一箭穿目。
大虫失了双目,只顾着横冲直接乱冲一气,兀自嘶鸣。
莫忘被身后人攥着,只听见他说:“趁虎瞎了。我们先走为上。如不嫌弃,请寒舍一顾。”
待走到茅屋前,两人多多少少有些狼狈。
他只听那人低低叹一口气,侧过头道:“山中凶险,怎可独身前往?寒舍简陋,怕只能供上粗茶淡饭。”
向来娇矜的大少爷羞红了脸。
日影西沉,那少年望着日色,沉吟一会儿,道:“若家中不急,我明日送你下山,可好?”
家中……自是十万火急啊。
关西将军府上娇惯的大少若一夜未归,老将军能将京城翻个底朝天。
莫忘极不好意思地表达了不能留下的理由,那少年只是回身取了一筒箭搭在肩上,淡淡道:“走吧。”
莫忘望着少年的侧颜,开口问道:“敢问公子贵姓?”
少年侧过头,敛住眸子:“免贵姓山,山寒。字明初。”
莫忘垂首将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抬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抬腿跟上:“真好听!我叫莫忘,字将卿。”
“对了,明初为什么独居山中啊?”
“隐者。”对方的侧颜沐在晚霞里,看不真切,只看得清如墨的发丝,半真半假。
“明初不出仕吗?”
“……”
“明初箭法精妙啊,可谓是……百步穿杨。”
“……”
“我第一次独自出来打猎,本来想打只鹿回去,结果只打到两只兔子不说,还差点葬身虎口……”
“……”
“对了!我是关西将军府上的,明初若以后有空,可以来府上找我.……不对,应是我要来找你才对……”
“到了.”前方的少年突然停下,伸手指向前方,“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下,便可看到大道,以后便不要来了。”
莫忘呼吸一滞:“为什么?”
“明初一介乡野村夫,高攀不起关西将军门楣。明初自知无入仕之心,也不欲与世间权势沾染联系,大少爷,请回吧,”他低下了头,“明初告辞,就此别过。”
“可是…明初...…”
“天色暗了,关西将军怕要急了,请回吧。”
云雾散了几缕,西北的月亮格外圆,透着一种苍茫的大气。近来正值西疆旱季,夷族定会南下掠夺物资备冬,战线愈发吃紧。近日已令全军警戒,以防蛮夷南下骚扰 。
夜半时分,浓郁的夜色被号声划破。一名士兵骑马来报“全军警戒,蛮夷来犯——”来人冷汗涟涟,马匹也瘫倒在地。
“蛮夷号称集结二十万大军,正在涉江而来!”
“将军,将军,夷人向大昭,宣战——”
“前方无人防备,永州,潭州皆连失陷。”
“臣已命部下派人八百里加急,上报京师。”
“将军,如何……”灯影绰约映照夜色。
“加派兵力守城,上□□,城池四门派重兵把守,失城者斩!加固城墙,用火箭!”将军深吸一口气,“雍州是要塞,不能有闪失!”
昭和五年,女真出兵二十万兵临雍州城下,正式向大昭宣战。
天子震怒,调集三十万大军支援雍州。
十二月,雍州失陷。
昭和六年三月,冀州失陷。
六月,莫将军于赤水奇袭女真大军,重创其主力军,收复雍州。
这一仗,反反复复打了七年,一直到昭和十三年,女真被迫谈和。
昭和十五年,女真再联合土蕃,撕悔协议再度入侵,三州接连沦陷,夷军势如破竹,抵至关下。
天子连下十二道金令,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山海关,不让胡马入关。关内是幅员辽阔的平原,中原的骑兵抵抗不住夷人的铁浮屠。
战事异常激烈,你来我往僵持了一年,仍未分出胜负。常年征战已消耗了双方大量的国力,女真急切想要进入关内掠夺过冬的物资。如同一只丧家之犬,四处狂吠。
将军入了帐,一眼便瞥见了躺在案几上的信封,他含着笑取出信纸展开。
“将卿,何时归?”画若银钩,力透纸背。
“不知归期。”他默道。
已经十一年了,西疆的月,他已看了十一年了,蛮夷一日未退,边疆一日未安,便没有归期。
明初,如果我能活着回去……
我会去找你的。
等着我啊。
如清风明月的隐士先生怎么也不会想到,堂堂关西将军府上的大少爷,竟会如此无赖。
每天只带着两支箭来山上转悠,迷路迷到自家门口,可怜巴巴地说着自己受伤了想留下来。
……真是的,他不知道山上不只一只虎啊。憨憨一个。
门口的大少爷依然一如既往的可怜巴巴:“明初,我今日又迷……”
山寒放下手上书卷,按了按眉心,柔声道:“以后若想来,便直接来罢。”
“今日伤的可……等等,真,真的?”
隐士先生微微一笑:“那便是假的了。”
“别,别,明初,我只是意外...…我以为你很讨厌我……我,我帮你做饭吧!”
“别,千万别,千娇万惯的大少爷,别烧了我的屋子。”
“哦.…”
隐士先生忍下想顺毛的冲动。
委委屈屈的大少爷,真得,很像一只小狗。
昭和十八年,潼关大捷,昭军士气大涨,势如破竹,接连收复失地,一路北上,攻打女真。昭帝点兵三十万,遣大将十余名,御驾亲征,一路攻下女真京师燕京。
这场昭和五年兴起的大仗,经尽了十三年之久,才尘埃落定。
待到莫忘奉旨召回京师时,已是昭和二十年了。
西疆经过两年治安,才略加平和。
边疆已平,蛮夷早退。明初,你问我何时归,将卿马上就回。
他似乎又看到那一袭青衣,笼住瘦削的肩头。如瀑的黑发散下。
君问何时归,道是此时回。
当莫忘回到京师的时候,正是中秋时分。
他先去了宫里的中秋夜宴。夜半时分回了府,便兴致冲冲地唤来府上的管家吴伯,说要带两壶美酒和明初一同,不醉不归。
吴伯细心挑了酒提上,又道,山公子近日换了住处,还请少爷随老奴一同去找山公子。
他没有在意,笑道:“换了住处怎得不与我说?”
吴伯眉目祥和,也笑笑,说:“公子说这是小事,没有必要告诉少爷,省得徒劳废心。”
风过林梢,夜愈发寂静,只余下飒飒风声。
“许久不见,不知明初怎样了?身体可还好?”
吴伯沉默了一会儿,领着莫忘拐入一处竹林,开口道:“少爷,到了。”
莫忘怔住了,没有茅屋,没有樵栏,没有烛火晃动的蜡烛,更没有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只有一块石碑,湮没在一片昏昏默默,杳杳冥冥之中。
午夜已半,寂静如死,一轮月挂如银。
“昭和十六年,冬,公子缠绵病榻,请了许多名医亦不见好,公子便赶写了许多信,令我逐一寄给少爷,并嘱我除了边疆平定,少爷得胜归来之时,不可告知你您他的死讯……少爷回的信我都烧给公子了,他一直在等您回来啊……”
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
问君何时归,君是不归人。
承德六年。
眉儿上菜草药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很奇怪的老人,独自生活在一间茅屋中。
眉儿经常看到他对着墓碑自言自语。真是奇怪的人啊。她想。
有一次她实在是好奇,便问:“您在干什么啊。”
老人笑笑:“我在等人。”
真奇怪。那有对着墓碑等人的呢。
后面没过多久,就听说那个老人死了。村里人商量将他埋在哪里,眉儿说,把他挨着那块墓碑葬了吧,他说他在等人。
再后来,眉儿听说,原先那块老人一直守着的墓主人是山上的隐士,听说他一直在,等一位将军回家。
眉儿逗着怀里的孩子,望向竹林里并排挨着的两座墓碑,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等到啊。
感觉比较老套呢,但这只是发着玩玩的。猜猜下一个是什么主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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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问君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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