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邱茗心不在焉地道。
“受伤了?”
“擦伤。”邱茗抱起胳膊,头都不抬。
“那伙人我已经带人清剿了,应该是突袭,没留下活口。”
“嗯。”
半天邱茗嘴里没超过十个字,聊得夏衍心里燥得慌,身上的衣甲未去,还带着战场上厮杀的戾气。实在忍不住了,心一横,手抓头发来了句。
“那丫头不省心,多谢你了。”
这样的道谢听得着实别扭,邱茗不冷不淡的哦了一声。
夏衍差点被噎死,好容易耐下性子道:“太子殿下忧心,说韶华殿下终究是闺阁女子,这样出巡不安全,就派我来了,顺便把那丫头接回去。”
“你究竟想说什么。”邱茗瞟了人一眼,眼底无丝毫情绪,“东宫议事,和我什么关系。”
“近日朝上群大臣不安分,说局势动荡,希望陛下就储君之事早做定夺,以安抚臣心,你也知道,太子殿下久困东宫,兖州俊阳侯总想趁机兴风作浪,今天刺驾,恐怕和他脱不了干系。”
“夏衍,”邱茗打断了他,冷言道,“兵权在手之人议储,你是活腻了吗?”
“副史大人,你哪知耳朵听见小爷我说储君之位归予谁?”
邱茗冷哼了声,睁着眼说瞎话。
“俊阳侯势力过大,想必陛下也不愿看到吧?不然怎会派韶华殿下出巡?”夏衍坐正了身姿。
“所以呢?”邱茗抬眸,“你想和我谈合作?夏将军,行书院听命于天子,不参党争,况且你要我帮太子,对我有什么好处?”
“副史大人,你位高权重的,何人敢指挥你?”夏衍迎上了他的目光,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是,我确实希望太子殿下继承大统,但是眼下俊阳侯风头正盛,殿下行动都受阻,监国理政更是痴人说梦话,我没办法让殿下一步登天,但是,”夏衍握紧了腰侧的剑柄。
“我也不希望这时候有人跳出来置殿下于死地,俊阳侯的势力必须铲除,下狱那次差点牵扯太子,我不想看到下次。”
“夏将军说的,我倒无法反驳。”邱茗抱着的胳膊略微松懈,“不过,你和我谈条件,筹码是不是太轻了?”
屋内踱步的人停下脚步,邱茗扬起眉梢,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不近人情的内卫模样。
“单凭扶正太子殿下储君之位,夏衍,这点把柄可威胁不到你。”
“我知道。”夏衍缓步靠近,俯下身,握住了椅子两边的把守,将人环在身下。
寒气带着血腥味压低,邱茗骤然心跳飞速,僵硬地偏过脸。
一只手拂过他的下颌、脖颈,停在领口处,邱茗像受了刺激,一把抓住夏衍的手。
交织的热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帐下的缠绵。
面前人挑了嘴角,声音低哑,“我最大的把柄,是你啊,副史大人。”
邱茗的脸噌一下红了,太阳穴青筋暴起,上脚要踹人。
夏衍迅速抽手后撤半步,调笑道:“**一场,若是告知陛下,把我五马分尸都不够,如何?够重吗?副史大人。”
邱茗后槽牙硌得直响,正要一断血刃割了这人的嘴,突然哗啦一声门大开。
“哎哎!那群兔崽子居然欺我大宋百姓!外边聚了好多难民,韶华殿下忙得不可开交,你们快去看看啊!”
突入袭来的造访让两人措手不及,宋子期推门就见夏衍站在那,邱茗缩在椅子上,领口还有点开。
羽林军,邱茗害怕……
几个名词叠加,宋子期当场脑补了出大戏。
自己的好兄弟查案牍库被羽林军要挟委身,现在这羽林军得寸进尺,想以此为把柄再要一次!何等的龌龊之人!简直禽兽不如!!
这一下子给自己差点气被过去,宋子期抄起菜刀直冲夏衍,大吼道:“上次就是你欺负他是不是!”
夏衍莫名其妙,高举双手振振有词,实则心里慌得不行,“又没把他怎么样。”
“还没怎么样!他老毛病都犯了!你知不知道轻重啊!”
“连尘!”邱茗听得脸都烧红了,在宋子期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之前,想赶紧让这人闭嘴。
三人吵翻天的时候,容风不知从哪冒出头,从后面反手扣住人的手腕,痛的宋子期嗷嗷叫唤。
“公子,六公主那丫头跑去照看难民了,咱们也快去吧。”
“走吧。”夏衍抬脚快步离开,忽然身后一声音想起。
“我答应。”
众人一愣。
邱茗站起身,扯了衣领,面似冰霜,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事,我答应。”
夏衍回身一笑,背影相当的英姿飒爽,挥了挥手,“有劳了。”
“你又答应他什么了?”宋子期压低了声,皱着眉头要急疯了,“你不会又要跟他来一次吧?我的祖宗,你好歹堂堂八尺男儿,别总当下面那个啊!”
“闭嘴……”邱茗强忍下给人扇一巴掌的冲动,闷声朝外走。
“好了好了,不说了。”宋子期见人要走赶忙给拉了回来,“别走,有正事。”
“费昱,听过吗?”
费昱?邱茗蓦然抬眼,呼吸几乎停滞。
十年前江州刺史谋反案,因朝臣鸣冤,皇帝贬了一众人,除了段守业,前承议郎费昱也在其中,不仅如此,费昱更是自己父亲的棋友,论辈分,自己应该喊声叔父。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当年贬至兖州?
宋子期一瞧邱茗的表情便心下了然,贼眉鼠眼地四下打量了一番,凑到他耳边小声继续道。
“这人,方才我好像在殿外看见了。”
冷风呼得灌入屋内,刺骨的冷,冷得人呼吸都发痛。
费昱这个名字格外熟悉,熟悉到他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州旧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会不会知道什么,会不会……
邱茗突然咳嗽起来,吓得宋子期上前拍他的背,不放心道:“你确定,现在就要去见?”
“见。”邱茗咽下血沫,酸涩腥咸,苍白的脸上,目光明亮而坚毅。
眺望屋外深沉的夜色里,升起一缕灯火,
他想要答案,一个困扰在无数日夜的梦魇、随二月大雪被掩埋在江陵土地下,无人问津的答案。
殿外挤满了黑压压的难民,据说突袭他们的那伙戎狄人是摩尔部落的分支,简单而言就是在兖州边境圈地自封的土霸王,主部落的人放言不承认他们的存在,实际上处于不管不顾任其胡作非为的状态,加上俊阳侯不作为,边境的百姓不堪其扰。
见有京城的人大驾光临,还出兵灭了这伙人,于是村民集体聚集于此跪谢韶华公主救命之情。韶华公主仁善,下令将食物分发给难民,听得众人感激涕零纷纷磕头谢恩。
邱茗扶着宋子期的胳膊走出大殿,当他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寻找记忆中模糊的身影,宋子期斜了眼朝不远处点了点。
头发花白、破衣烂衫的中年人屈在树干下。
邱茗茫然了片刻,“确定是他吗?”
“是他,”宋子期悄声说,“六公主认出来的,费昱当年朝上打遍天下无敌手,那丫头小时候喜欢下棋,就缠着人教她,她认的人,应该错不了。”
“走吧,带你过去,我刚给他看完诊,气色不错,好说话,走,咱去问问。”
“等一下,”邱茗拽住宋子期的袖摆,滚动喉咙,“我自己去。”
这种时候,他想一个人去。
一步步朝树下走,每靠近一步,邱茗的心跳便加速一分。
冷风吹过,细碎的发丝遮住视线,恍然间,似乎没有十年的阻隔,寒意褪去,是江陵温暖的春光,他又变回了小孩,怀着紧张与不安,蹑手蹑脚地去探查睡在树下的叔父是否还醒着。
想着,嘴角浮现笑意。
霎然间,呼啸的冷风直刺入身体,把温暖的梦境击得粉碎,他一时茫然失措,再回神,自己已走到了离人不出一臂的距离。
他慌忙撤回半步,为自己的冒失道歉,可树下的中年人已经抬起脸,疑惑又不耐烦地看着他。
费昱的脸不似记忆中潇洒俊朗,取而代之的满是长年被风吹雪打的沧桑,完全看不出是刚过天命之年,但双眼炯炯有神,透露着不服天不服地的坚毅。
面对邱茗恭敬的作揖,费昱半躺在树下,不屑一顾道:“这位大人又要给我带来什么坏消息?押回京?贬为奴?还是一刀杀了我?”
“费大人未触犯大宋律法,朝廷没有处罚大人的理由,”邱茗淡然,倾身坐下,心脏却跳个不停,强作镇定沉言道,“不过是见大人面善,故斗胆前来和大人攀谈几句。”
费昱横鼻嗤笑,“年纪轻轻入朝为官,何等的天资聪颖,怎会认识我这个被罢官十余年的废人?”
“大人过誉了,想当年费承议与沛王殿下棋局对弈,一招揽星摘月杀得殿下一子未收,连先帝都称赞有加,怎是我一寂寂无名之辈能匹敌的。”
费昱脸上的肌肉抽动,他蹙眉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病弱的年轻人,一言一语,青涩但有种说不出的、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沉。索性猝然一笑,张扬着曲起一条腿,“知道我当年的名声,来头不小啊,我看你年岁不大,怎么,家中有亲属身居高位,命你来探我死没死吗?”
“不曾有亲眷在朝为官,”邱茗眉尾微沉,“只是听闻费大人棋技卓群,深受天后青睐,本有升为太傅之格,为何会为一地方刺史请罪上书,自断前程。”
“无关之人休要同我谈论此事!”费昱怒目圆睁,饱经风霜的脸上褶皱颤动,竟流露出些许悲悯,他呢喃着,听不出是与人争辩还是自言自语,“你们知道什么……妄下断言,可知道这背后有多少人尸骨未寒……”
“费大人。”邱茗语气急促,“当时发生了什么,您应该知道吧,您和段大人为何执意上书,为了一个区区地方官得罪圣上?这值得吗?”
“忠良之人行正义之事!谈什么值不值得!”费昱言辞激动,“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绝不后悔!”
“牵连谋反,费大人,这样大的罪过没几个人敢担。”
“别在这儿兴师问罪!”费昱大怒,颤抖地手指着邱茗,言语狠厉,“我知道了,你小子是朝廷派过来降罪的吧!当年冤枉许兄造反,现在来冤枉我了是不是?好啊,来啊!我费昱一身正骨,会怕你们!”
“费大人!”邱茗实在忍不住了,“我不是来逼你认罪的,我……”
“少来套我的话!”费昱毫不留情地打断,“你们这些朝廷走狗的套路我能不清楚吗!区区地方官?说得好啊,你们知道什么?你认识江州刺史吗?你认识许亦昌吗!朝廷上唯命是听的狗东西,敢在我面前对他评头论足,你配吗!滚开!”
“他是我……”邱茗胸前发胀,痛苦难耐,险些将那个字脱口而出。
可是理性终究占据了上风,那个字卡在喉咙口,他说不出,也不能说。
他怎会不认识许亦昌,他怎不知道江州刺史是什么样的人。
江州刺史许亦昌。
那是他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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