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惊,很快江州刺史率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侍从赶忙赔不是,刚起地的膝盖险些又砸下去。
“刺史大人莫见怪,我家小公子向来口无遮拦,令爱生得好看,以后要寻一户好人家才是。”
“我说真的。”夏衍不服气,挥舞着小群头示威。
可那头侍从拧着眉毛,紧张地向他打手势,“小公子不是有婚约吗?千万别胡说!”
江州刺史笑得更厉害了,好容易摆了摆手,说:“言重了,各位有所不知,我家卿言,是男孩啊。”
夏衍一听惊地下巴差点掉地上,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那“女孩”正歪了脑袋瞧他,笑颜如花,自己则被侍从强拉出门。
方才刺史大人的话回荡耳边,让他脑子嗡嗡作响。
那年只有十二岁的夏衍,打死也不信会有男孩长得那么好看。
后来,夏衍不曾与人提及那段闹出笑话的往事,邱茗也忘了自己曾在那年灯会上见过夏衍,直到近十年后,临渊寺外,雨打屋檐,叶缝间隙,惊鸿一瞥。
再见仿若初相识,竹马相逢不自知。
从江州神光夜烛的灯会,到上京寂寥无人的院落。
邱茗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太久,久到找不到回家的路,记不清任何家人的样貌。
二月的飞雪下得江陵猝不及防,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迎面而来的是一条冰冷的白绫。
强烈的窒息感猛然袭来,邱茗猛地睁开双眼,骤然起身,大口喘着气,浑身忍不住颤栗,胸前的亵衣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是梦?
邱茗恍了神,伴随着剧痛,好容易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灼烧般的刺痛穿过十年漫长的岁月落在身上,他捂着脖子,定了定神,看清了眼前的陈设,这里是上京,没人要勒死自己。
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梦中千灯换转的场景渐渐褪去,只有一人的相貌,在苏醒的记忆中愈发清晰。
一股异样的情绪从心底升起。
邱茗攥紧衣口,恐惧、惊讶与不安杂糅,连他自己一时都无法接受。
难怪夏衍的戕乌会认识自己,原来,那年灯会上遇见的人。
是夏衍……
可是,为什么是他!怎么能是他!
邱茗手指狠狠掐入被单,蜷起身体将自己深埋进被褥中。
无论是帐下的缠绵悱恻,还是不经意的触碰,他感受过对方手掌最有力道的抚慰,听过对方胸口最炽热的心跳,更是在鬓发垂落胸膛的柔情中,光影晃动下,闻过那兖北独有的冰寒。
令人魂牵梦绕的情丝,如手婆娑至指尖,穿过指缝紧紧扣住。
他再怎么抗拒也无济于事。
此刻,邱茗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真的。
动心了。
然而现实却迎面给他当头一棒,认出自己的,偏偏是这个最不该认出的人。
尽管兖州出巡那天,夏衍什么都没有做,甚至问他江州刺史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
他不能说,也没办法说。
邱茗的心上有一道疤,里面藏了太多无法与人提及又无法言说的往事,一旦撕皮带肉揭开,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连他自己本来的样貌都会面目全非。
他无法辨清夏衍的试探,究竟是要帮他还是要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皇帝暮年权力不稳,储君之位未定,各方势力纠葛,朝野震荡,自己本就不好探查当年真相,现在突然出现一个自己完全无法把控的人,时时刻刻威胁到自己的计划,甚至会害死自己。
他不能容忍。
一旦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十年来的努力将顷刻间付之东流。
想到这,邱茗几乎要把被子掐出洞,他深吸一口气,冷眼探向窗外寂静的夜空。
夏衍,不能留。
“素闻副史大人好香,没想到本官也能有幸闻得奇品。”太史令袁方怜品了茶,好奇地把香盒放在鼻下闻了又闻,笑得开怀,“往日张大人的光沾过不少,想不到,副史大人的是头一回。”
“长史大人侍奉御前最久,我这些不过庸俗之物,不能和他比。”邱茗晃动茶壶将茶叶摇开,挽袖伸出手,给太史令倒了半杯。
“副史大人谦虚了,论制香,朝中人你称第一,无人感称第二呀,之前应陛下命令,单靠残存偏方就制出了江淩月,剩下的奇香想必副史大人定不在话下。”
“寻木有根,随意几味配得,不过是拙劣的模仿,陛下肯答应,都是江淩月本身致幻的效果,另两种禁香,千秋雪和寒霜露,此世间能少一种就少一种吧。”
“哎呀呀,禁忌之物不过依使用者心而定,哪有什么少不少的,这烟草宫中本禁的,张大人抽地开心,陛下不也没说什么吗。”太史令宽慰道,饮下茶,对邱茗手边的正方形木盒更感兴趣。
这东西雕工精致,不似上京达官显贵镶嵌珠宝的阔气,空雕的木格,刻下的小人戏鱼活灵活现,宛如木上画,反倒透出股小巧细腻的柔美,一看便知是好货。
遂问:“副史大人的东西,本官瞧见过几次了,可是什么宝贝?”
邱茗扫了眼木盒,轻弯嘴角,“不过是边角料的香品,南方孩童的玩物而已,不值钱。”
“香还有玩法?”太史令摸了下巴,眼睛发亮,更感兴趣了,“头一回听说,本官可否一试?”
“袁大人当真少年心气,”邱茗莞尔,“大人夜夜观察紫微斗数,我这点小玩意不过尔尔。”
“怎么?你的香也能问吉凶?”这下子太史令更来劲了,圣上出兵、祭山前都得他太史局拿天象说事,没想到平日提审人的行书院还能玩出这套花样。
抵不过人百般央求,邱茗将方木盒交于了对方。
水流纹的木盒打开,里面正方格整齐划一地排布,犹如棋盘,最上面还放着一组竹木牌。
“三十六香盒,十二牌香纹,闻一味起一挂,六味过后可看卦象,与易经同意,袁大人应比我熟吧。”邱茗介绍说,骨结分明的手指划过香牌将其依次抹开,“在下偶尔闲来无事,会起上一挂,结果什么的,全当玩笑。”
“好好好,本官看看今日能起出什么名堂。”太史令摩拳擦掌,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香木盒,甚是兴奋,挑挑拣拣,摸出一个,闻了闻,放回去,再摸下一个。
太史令鼻子不如邱茗好使,有些味道分辨不出来,就驴唇不对马嘴地描述个半天,一旁的邱茗少见有耐心地告诉人究竟是哪个香牌。
就在人埋头闻香的间隙,邱茗意味深长地瞥了太史令一眼,竹木的香牌手上翻了三面,轻轻摁在桌面上。
很快六味闻过,太史令兴致勃勃地看摆出的牌卦,可一见到脸色骤然僵住。
只见三组平行排列,最下面一组贯穿。
邱茗抬眸。
这是典型的凶卦。
太史令瞪大了眼,嘴唇打颤,问:“副史大人,这……”
邱茗神色凝重,咬手指道:“向北,意为水,水居之物近日有灾?”
水居之物,不过鱼龙神武,身为太史令不会不懂,当场蹦得三尺高,惊呼,“你是说陛下最近身边易生祸端!这可怎么办!”
“倒也未必。”邱茗语气玩味,双手将牌收起,再一一拍开,“三十六味中挑六味,可能是凑巧,袁大人再试一次?”
太史令额头冒冷汗,颤巍巍地坐下,定了神,目光诡异地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香盒,凭记忆故意避开了方才选过的香味。
一卦过后,还是凶卦。
这下太史令彻底慌了,“陛下有难,一定是御前有人怀不臣之心,前日出巡回宫的韶华殿下就惨遭算计,难道这次轮到天子头上了?”
“宫中不稳,心怀不臣之人可能不是一两日了,皇子、朝臣,还有,”邱茗眼睛有意探了人一眼,继续道,“还有大内禁军。”
听罢太史令张大了嘴,一个翻滚爬起身,说要回去观天象。
看着人一骑绝尘的背影消失,空中太阳挂得老高,邱茗深深吐了口气,将自己的香牌一一收回,啪一声盖上木盒。
听闻动静,帐后人缓缓走出,张楠也摇着折扇,眉眼间渗着森森寒意,“引太史令去状告陛下羽林军有异心,月落,你这手段,本司甘拜下风。”
“还是长史大人明鉴,陛下未借兖州遇袭借发兵北境,便知陛下忧心的还是朝内。”邱茗淡然道,收起香盒,最近不打算拿出来了。
“不过是一分支部落,山贼之位,没什么可担心的,俊阳侯想起事没那么容易,久离神都,恐怕很多事他都掌控不了。”张楠也上步逼近,强行环过人肩膀,起手拨了邱茗耳侧的长发,细碎柔软的发丝玩弄指间,“这次出巡,听说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我伤的不轻,不怕吓到长史大人吗?”邱茗眉眼微垂,笑得勾人,“十二牌香纹起了两卦皆为不祥,外敌在明,小鬼在暗,羽林军兵权在手又不是没有先例,陛下,可得小心啊。”
“操心陛下,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热气伴着浓重的烟味吐在耳侧,呛得邱茗想咳嗽,张楠也突然压低声音。
“你和那个姓夏的羽林军,到底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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