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不可及、仿若被宇宙遗忘的一角,有一颗名为 “伊瑞丝” 的星球。
没有一颗星星陪着它,没有一颗行星伴着它。它只是孤零零地悬浮于一片黑夜。
它不同于人们所知晓的任何天体,既不是由坚硬的岩石堆砌而成,也不是由炙热的气体汇聚而成,而是完完全全由透明色的史莱姆构成。
星球表层就像是夕阳余晖下静止的海面,只是上面插满了鲜红色的玫瑰。
伊瑞丝星球上的玫瑰没有根,也无需土壤的滋养,它们在无重力的环境中自由生长。
伊瑞丝既不会自转,也不会公转,就那么恰如其分静止在空中。
花瓣在没有重力的环境中肆意伸展,却不会动。
这个星球好像从诞生以来就是这幅样子。
没有昨日,也没有明天。
在这里,时间成了最没有意义的坐标轴。
这里没有风,没有雨,更没有温暖的阳光。
在无边的、永恒的寂静里,所有玫瑰都像是出自同一位天神之手,从每一片花瓣盛开的弧度,到每一丝花蕊的细腻纹理,甚至每一个倒刺的精准位置,所有的玫瑰都毫无差别。
这里没有鸟,没有蜜蜂,玫瑰们不知道什么是授粉,也不懂得什么是凋谢,它们的姿态只有盛开,所以更不知道什么是姿态。
在这里,盛开就是盛开常态,就是永恒本身。
玫瑰遍布星球的每一寸土地。它们不会长大,而脚下的史莱姆永远不会流动。所有的玫瑰只能看到不同角落的同一片黑暗天空。
###
“滴滴滴滴”——
月球上也是一样的寂静。
只是一阵尖锐的电子机械告警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太空地铁无情地并上门,金属砸在橡胶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外侧的屏蔽门随后也缓缓合上。
宇航员向着这里拼命地奔跑着,脚踩在月球的沙土上,不深不浅地陷进去,拔起来后扬起一片银色的灰。
可那趟地铁还是无情地开走了,车窗透出昏黄的灯光,斜斜地射在地面的沙土上。
宇航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视线里。
绝望、孤独。
这是回到地球的唯一一班地铁,错过了它,就再也回不去了。
宇航员的脚步慢下来,踟蹰着拖了几步,双脚陷入沙地,也不再拔起来。
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厚重的太空服却让他从远处看起来像只迷路的小企鹅,孤零零地伫立在这片快要融化的浮冰上 。
用不了多久,月球将会迎来六十年一次的大风暴。
那时,地面上的一切都将在风暴的肆虐下被无情摧毁。
如果宇航员不离开,那面对他的将是夜间的失温、一瞬间被冻成冰块,然后被风暴碾成细碎的尘埃。
他枯坐在地上,望着眼前这片无垠的、泛着银光的沙土,孤独陷到整片沙地里,功率再大的牵引车也无法拖出来。
地面的的沙土很细,听说这东西学名叫月壤,看着它,宇航员不禁想起了小时候乡下奶奶家院外用一米高的篱笆圈起来的的菜地。
春天一到,奶奶会种上水萝卜,没过几天,那些嫩绿的芽就会破土而出;夏天,他们会用树枝搭成三角形的架子,种上丝瓜,丝瓜藤顺着架子攀着长大;秋天,奶奶会种上不怕冻的大白菜;快到冬天,冷得人不想出门,奶奶就种上大蒜,一个冬天都不用打理。
月球上没有春夏秋冬。每天都是这个样子。
再大的菜地,也结不出果实。
不知过了多久,月球上的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每一秒,都像是沥青逆着重力、糖浆一样滴落在天空。
突然,天边划过一道白线,在一片死寂的星空中显得格外突兀。
宇航员迅速捕捉到了这异样的白光。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那东西如哈雷彗星般向自己的方向靠近。但距离太远,宇宙太空,一片黑暗里,他找不到任何参照物,根本无法判断那白光的具体速度。
是流星?
不,不是。
那白光越来越近,在它离自己只剩大约一百米的时候,宇航员终于看清了 ——
那是八只麋鹿,每一只都身姿矫健,鹿角上曳着长长的红丝带,丝带上系着一串串声音清脆的铃铛。它们身上系着粗粗的绳子,一起拉着一辆造型奇特的苦瓜马车。
宇航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赶忙站起来,疯了似得向麋鹿招手。太空服的束缚让他的动作变得迟缓,远处看去,他就像在太平洋中溺水的人,向每个路过的飞机拼命招手,尽管徒劳无望。
只是可惜——
宇航员虽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但震耳欲聋的声音却只能在自己的太空服里碰撞,甚至传不出玻璃面罩。
在这寂静无声的太空中,他的呼喊显得如此渺小,无异于运行着的巨型钢铁机器旁边掉落的一片羽毛。任他怎么努力,也只有自己能听到。
孤单与恐惧如呈指数倍增长的重力,让他深陷沼泽地。
好在,麋鹿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八只麋鹿拉着苦瓜马车越来越近,最后平稳地降落,蹄子踩在松散的月壤上,只扬起一片巴掌大的银雾。
宇航员刚想对麋鹿比划些什么,为首的那只麋鹿却突然开口说话了,这让他吓了一跳。
“Ba??n?z belada m??”
(你遇到麻烦了吗?)
竟是一个中年男人的音色。
像是两个电脑在用局域网传输文件,麋鹿的话直接传进了宇航员的脑海里。
奇怪的是,宇航员明明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语言,也从未听过这句话,却在大脑自动接受后,神奇地理解了它的意思。
“Lütfen beni g?tür!”
(请带我离开!)
宇航员顿时惊讶不已。
自己刚才竟然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种语言!
为首的麋鹿对此似乎没有丝毫惊讶。
它转身,从苦瓜马车的车厢里叼出一根红色的袜子,递到宇航员的手里。
宇航员下意识地接过,拿在手里仔细打量。这是一只小孩子尺寸的袜子,表面是柔软的织物,袜口装饰着精致的蕾丝绣边,花纹清晰可见,里面空空如也。
宇航员不解其意,疑惑地问麋鹿:
“这是什么?”
麋鹿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们可以带您走,但是您需要抱着这只袜子,否则您就会被这里寒冷的天气冻死。“
“我们正要去一个叫【伊瑞丝】的星球,中途可能会遇到您的家乡,您可以随时下车。到了那里,我们会采一只玫瑰,玫瑰会种满苦瓜马车。如果路上没有遇到您的家乡,您就得陪我们一起去【伊瑞丝】星球,采完玫瑰我们再送您回家。”
宇航员一听,吓坏了,赶忙道:
“不!那见鬼的【伊瑞丝】星球还不知道有多远,我肯定还没到就先老死了!”
麋鹿却平静地说:
“不会的,苦瓜马车上的一切生命,都不会衰老、也不会死去。而给您的那只袜子,里边装满了小孩子的梦,可以让您永远暂停长大。”
还没等宇航员再说什么,后边一只麋鹿就上前催促道:
“风暴快来了,请快点上车吧,我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宇航员只好登上了苦瓜马车。
八只麋鹿载着宇航员,缓缓离开了月球表面,向着浩瀚的宇宙深处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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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航员和麋鹿走了好久好久。
麋鹿没有骗宇航员,在苦瓜马车上,生命似乎逃出了时间的掌控。
宇航员不需要吃饭喝水,也无需做任何事,他每天唯一做的,就是静静地望着车窗外,那无角度、无边界的无尽星河。
有时,他会邂逅一颗正在经历火山爆发的岩土行星——
炽热的岩浆如挣脱牢笼的格里芬野兽,从行星表面翻滚着、咆哮着,肆意地喷涌而出。
这让他想起地球上那座茉莉奶盖似的的富士山,于是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没去过日本。
只是苦瓜马车与行星的距离太过遥远,原本惊心动魄的画面在宇航员眼中也变得平平无奇。
有时,他会目睹一场恒星吞噬——
当一颗行星距离恒星过近,或是恒星即将进入红巨星阶段,恒星就会不断膨胀,像软体怪物似的,将那些靠近它的行星纳入 “腹中”。
这个过程没有一点声音。没有惊呼,也没有挣扎。
像是BBC纪录片里的动物捕食。
但越是,这份毁灭就越让他感受到宇宙的残酷与无情,难以言喻的悲寂在他心里破土发芽,迅速刺破至他的心脏。
有时,他会看到两颗彗星的不期而遇——
撞击瞬间迸溅出无数细碎的石块,如同璀璨的花火在黑夜中绽放。
他想起他17岁暑假时候去过的海边。
游客们在沙滩小摊上买下喜欢的仙女棒和小型烟花,当夜幕像巧克力酱一样滴下,瞬间,所有的烟花一齐被点燃。
孩子们欢快地奔跑着、嬉戏着,你追着我我追着你,脚趾缝里尽是沙子,笑声却在沙滩上荡秋千。
这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拌着残存的回忆,算是漫长旅途中仅有的一丝乐趣。
但大多数时候,或者说几乎 99.99% 的时间里,宇宙都是一片死寂,静止得让他害怕。
星星如同镶嵌在黑色天幕上的死去的眼睛,一动不动;银河也不再似流动的河流,更像是爆炸后迸溅出的四维画面被主神按下暂停键。
宇航员没有手表,没有时间;周遭没有一丝风,没有一滴雨。
自从上车后,麋鹿们就再没和他说过话。
他仿佛被抛到了时间的缝隙里,又像是掉落在冰箱角落里的过期冰淇淋,理货员来来去去,却再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苦瓜马车上,渐渐遗忘了所有的事情。
后来的某一天,前面的一只麋鹿突然回头,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再次传入宇航员的脑海:
“我们快到了。前面就是【伊瑞丝】星球。您会看到很多玫瑰。”
宇航员还没来得及回答,麋鹿就转过头去,继续前行。
宇航员想,或许麋鹿不是故意不和他说话,只是在它们漫长而缓慢的时间里,已经习惯把时间的最小单位无限拉长,长到在这段时间里,它们觉得没有必要和任何人说些什么。
又不知过了多久,宇航员终于从车窗看到一个瑰红色的星球。
那应该就是伊瑞丝了。
远远望去,伊瑞丝星球呈现出一种透明的、半流动的质感,宛如Lolita商店门口精致茶几上摆着的巨大水晶球。
伊瑞丝星球的表面没有岩石或气体,而是完全被一种透明的、胶状物质覆盖着,微微散发着清冷的光芒,像是冰冷的水晶,却又让人感觉它总有一天会以柔软的姿态流动起来。
这里没有风,没有云,地面没有任何地形起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动,像一个坏掉的八音盒,奏不出动听的旋律。
而就在这片透明的胶质层上,布满了一片鲜红色,在黑暗的宇宙中格外醒目。
麋鹿拉着苦瓜马车,缓缓驶向伊瑞丝星球的地表。
那片鲜红色越来越近,逐渐占据了宇航员的整个视野。
而后,那片鲜红色中出现了点点绿色——
那是缝隙中露出了玫瑰的枝干。
终于,他们平稳地降落在伊瑞丝星球。
宇航员走下苦瓜马车,打量着那些包围着自己的玫瑰。
每一朵玫瑰形状和大小完全一致,鲜红色的花瓣向外展开,弯曲的弧度惊人的一致,花瓣中央有一圈精致的花蕊。
玫瑰没有根,也不依赖土壤,它们只是静静地悬浮在无重力的环境中,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所有意义。而玫瑰,成为意义本身。
这时,麋鹿对宇航员说,麋鹿没有手,请宇航员能帮忙采下一枝玫瑰,放到苦瓜马车上,这样苦瓜马车就会长满玫瑰。
宇航员照做了,他本想挑出一枝最美的玫瑰,可所有的玫瑰都一个样。宇航员挑来挑去,最后只好选择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枝。
然后,宇航员上了马车。麋鹿载着他缓缓离开了。
伊瑞丝依旧悬浮在那里,没有人能知道它少了一朵玫瑰。
宇航员坐在苦瓜马车上,目光透过车窗,投向那广袤无垠的宇宙,却发现它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远处那个蓝色的星球或许蕴藏着水源,此时或许正有两条鱼在水中相爱;
而那个绿色的星球或许正孕育着奇妙的生命,是先有细菌还是先有蓝藻?
那两个彗星似乎在很久之前相遇过,它们有没有认出彼此?
宇航员把采来的玫瑰小心地放在袜子里。
随后,宇航员小心翼翼地拉开太空服上的一处拉链,从那个设计用来存储东西的备用口袋里,掏出一枝玫瑰。
这枝玫瑰与众不同,它是纯白色的,花瓣比这里的玫瑰多了许多瓣,花瓣向外展开,姿态更加张扬,仿佛想让所有活过的生命看到它。
那是宇航员刚才偷偷摘下的、伊瑞丝唯一特殊的那支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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