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光凌厉,直直断了拦在前面的好些树木,冲宋时瑾面门上来,顾不得许多,宋时瑾扯起纪怀生就向一旁躲去。
敛气退远些,宋时瑾屏息,观察着前头道观内的动静。
“是谁?”夏麒安打着呵欠从墙头翻出来,一身紫色衣裙,身上带着颇有苗疆风情的配饰,行走间玲琅作响。她探出个头瞧着不远处被劈断的几棵树,颇有些好奇。
陆空霜是从不翻院墙的,自正门信步出来,白衣广袖,天冠齐整,宝相庄严,一手托着个玉莹莹的净瓶,里头还插着柳枝,另一只手里捏着那枚纸人。
把纸人正反冷冷瞧了一遍,陆空霜道:“宋时瑾。”
说着,指尖一扬,那纸人便也做飞灰散了。
“应当还有旁人。”陆空霜笃定道:“纸背阵法是她的手笔,纸人瞧着不像。”
闻言,纪怀生悠悠抬眸看了一眼宋时瑾。
看起来是真的很了解啊。
“二、二位仙人……”道观里,那广元道长踉跄着追出来。“这,这是怎么了?”
陆空霜垂眸,转向那道长:“我最后问一次,千机道杀阵,可听过没有?”
“这,这……”那道长的额头汗珠直冒,连连告饶道:“小道实在是不知道甚么杀啊阵啊的。”
“城里的死人堆你也不知道?”夏麒安坐在道观院墙头,两条腿晃啊晃:“就城内那一堆白事儿。”
“这,这……”
看那道长的样子,夏麒安翻了个白眼,手一撑就跃下院墙,看的宋时瑾甚至觉得舒服了些。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揽镜拈花”嘛。
“看,你同他废话什么。”夏麒安跟陆空霜说着,一只手里飞快夹住三根细长银针,针尖泛着幽幽的紫光,冲着道长的眉心飞过去:“死人嘴里,才有实话——”
眼看着夏麒安就要夺了那道长性命,宋时瑾同陆空霜齐齐面色一变。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支玉笔和一叶细柳分别从两个方向飞过来,截住夏麒安手中的银针。
“停手。”
陆空霜淡声道。
“住手!”
宋时瑾从一边的树上跃下,行至二人面前,后面跟着一个慢悠悠晃过来的纪怀生。
“宋时瑾。”陆空霜眼神沉了沉,道:“果然是你。”
“杀阵的事情我听说了,与我无关。”宋时瑾凝眉,转而道:“这事儿等会再说,我有话要问这位道长。”
“凭什么等会儿再说,我偏要现在说。”夏麒安有些挑衅地看着宋时瑾,一副“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的样子。
陆空霜紧紧盯着宋时瑾的脸,半晌,方转而同夏麒安道:“罢了麒安,让她问。”
闻言,那夏麒安便当真没有继续为难,耸耸肩侧身让开。
承了这个情,宋时瑾轻轻点头向二人致意,转而向那道长。
“道长。”宋时瑾抱拳躬身:“浮望禅院宋时瑾。”
三两句寒暄后,宋时瑾便直入主题。
“听闻观里有位监院,近日……不太好。”
“是有这么回事,只是少侠问这个做什么,道观内自己的私事罢了。”那道长闻言,神色有些异常,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笑道。
“私事么……”宋时瑾轻声道:“现在不是了。”
“什么意思?”那道长疑道。
“无名镇浮望禅院接到委任,前来调查广元观监院横死一案,道长行个方便。”
“宋时瑾!你又到处掺合宗门庙观的案子!”夏麒安听清宋时瑾的话之后,险些被气笑了:“配合查案是正经宗门庙观的活计,你叛逃千机道,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还舞到我面前来,当真是要找死吗?!”
就知道夏麒安一向难缠,只怕不会接受这个解释。
“宋时瑾乃无名镇浮望禅院仙首,接受委任到此查案,名正言顺,我看你才是找死。”宋时瑾身后,纪怀生三两步上前来冷声道。
纪怀生盯着夏麒安的眼神同样凉森森的,阴狠又毒辣,像是“嘶嘶”吐信子的毒蛇。
那是夏麒安本人非常熟悉的眼神,毕竟她自己平时就喜欢这么盯着人看。
如此想着,夏麒安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这头两人无声的对峙着,那边,陆空霜的眉头松开又凝住。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无名镇和什么浮望禅院。”陆空霜出声,看向宋时瑾:“你什么时候放着千机道首徒不做,去做什么仙首了。”
“仙首嘛,听起来是不是比什么首徒有派头。”宋时瑾笑了笑:“这下我也算师出有名,你可没什么帽子能往我头上扣了。”
三年前,千机道封山后,宋时瑾下山四处追杀时南一脉千机道弟子,几乎是听到任何地方有千机道相关的风吹草动便会去打探一下,碰上可疑的案子就要掺合一番。
这本来也勉强算得上是见义勇为的好事,可坏就坏在,自从三王府统管百家以来,万事万物都有个法度规制,协同官府查案须得有个正经的宗门庙观挂靠做背书,宋时瑾声名狼藉,下山后只能算是散修一个,到处出手就算得上捣乱了,消极影响类似于“无照非法营业”,因此陆空霜因为自己诛杀同门的事情追杀自己,大多数用的也是类似于“肃清法度”的名头。
眼下,宋时瑾虽然被哄骗来当了这快要被依法取缔的禅院的仙首,但也好歹算是师出有名了,况且这一趟还是正经接了委任,有千淮登记在册的案子。
虽然是马上就要被取缔倒闭的禅院,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比宋时瑾孤身一人到处掺合案子要名正言顺的多。
如此想着,宋时瑾甚至觉得自己面对这位瞧着像尊活菩萨似的空霜元师也更有理一些了,连腰板也不自觉直了三分。
“浮望禅院……”站在宋时瑾面前,那道长似乎在回忆什么,神色有些痛苦,半晌,一拍脑袋恍然道:“我想起来了,那个连着两年没有任何功德业绩,今年年底就要被三王府取缔的禅院儿,是离这里不远的!”
……
霎时间,站了五个人的林子死一般安静,没有人说话。
其实不怪这道长记得,因为按照地理区划,如果浮望禅院今年年底被取缔,那无名镇那片地方,大概率是要被分配给广元观管理的。
因此,早做了解倒也正常。
“两年,一件案子也没办成啊?”夏麒安一听就乐了:“宋魁首如今真是谋得高就。”
宋时瑾瞥了夏麒安一眼,没有做解释的打算。
说了也没用,说了也会被笑话。
闻言,陆空霜怔愣片刻,似乎也有点转不过弯儿,半晌才轻咳一声道:“罢了,水月庵与镜花门此番是来调查千机道杀阵的,那便——”
井水不犯河水,井水不犯河水。
宋时瑾在心中默念,期待这位行事一向以法度规制为准的姑奶奶这回不要为难自己。
“那便也接了这案子。”
啊?
宋时瑾眨眨眼,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是什么道理?水月庵势大,连小禅院的案子都要抢吗?”纪怀生几乎被气笑了:“水月庵离广元观有百里之途,便是轮也轮不到你们头上。”
宋时瑾接着补充道:“镜花门更远,空霜元师,于法度规制不合。”
陆空霜点点头,似乎认同二人的话:“法度规制是要紧,可宗门庙观第一的要义,便是——”
说着,几乎是瞬间,陆空霜抽出净瓶中柳枝,点叶成刀!
“路见不平,不可坐视不理。”
“宋时瑾,叛道外逃,诛杀同门。”看着宋时瑾飞身闪过,陆空霜抬手又是一记:“此二条,你认是不认?”
又是这句话。
宋时瑾觉得自己的脑门儿都要被念疼了!
三年来,每每遇上陆空霜,这位姑奶奶都是同一句台词。
“叛道外逃,诛杀同门,认是不认?”
认与不认,有什么区别?
一来二去,宋时瑾骨子里那股犟劲儿也被勾了出来。
“废什么话。”
有本事打得过她,就来索命啊!
“时瑾!”见陆空霜突然发难,纪怀生有些急了,抬脚就要上前,却被夏麒安拦下。
“滚开!”纪怀生气道,一掌挥过去,却被夏麒安三两下化开。
“跟我过两招,别去找事。”夏麒安笑眯眯的,眼风扫过纪怀生身法,眸中似有厉色闪过:“这是……揽镜拈花?”
不好。
纪怀生脚步一僵,脸色霎时间难看起来。
竟忘了这个。
另一边,陆空霜与宋时瑾你来我往打得正热闹。
“你说是便是。”宋时瑾咬牙,心知此番应付不过去,便专心打过。
“我说了。”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陆空霜拆解掉宋时瑾又一道劲气,语气甚至算得上诚恳:“我容你分辩。”
陆空霜这个人麻烦就麻烦在这,水月庵一向以佛法医术立足于大晋,佛法医术俱是渡人之道,因此水月庵弟子,个个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善”字。
陆空霜从小习的“道”,便是这般分明的善恶。
杀人为恶,救人为善。
万物的善恶,均从此处阐发而来。
可人世间是非曲直,人情理法,哪有那么分明的。
宋时瑾心下再叹。
其实自己虽看见陆空霜就想跑,可事实上,她却并不讨厌陆空霜。
昔年论道大典,千机道宋时瑾,玄笔下开宝相花,一战成名,风头无两。那年的宋时瑾,也只有陆空霜能与自己打个来回,称一句“对手”了。
酣畅间,也是惺惺相惜的。
却不想论道大典后,等待她们的,不是沽酒较量,而是这般不死不休。
罢了。
“我无意同你纠缠,座元一案尚未查明,还有那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杀阵,阵眼还没找到。”宋时瑾咬牙道:“你掂量得出轻重。”
一个需要被肃清的“叛徒”,一座笼罩在血祸危险下的城镇和数不清的无辜性命。
这点账,想来不难算。
果然,陆空霜闻言,迟疑着收了指尖柳叶。
“麒安。”陆空霜轻声唤道。
下一刻,夏麒安身形一闪,飞退至陆空霜身后,看也不看一边地上被打得有些狼狈的纪怀生。
“这事儿了了,这位小友可要好好同我解释一番,你这四六不像的身法的来历了。”夏麒安冷笑:“有不少人会感兴趣的。”
宋时瑾凝眉,挪脚往左一步,将纪怀生护在身后。
“先说案子吧。”陆空霜看见宋时瑾的动作,皱着眉转开话题,正色向那道长问道:“怎么回事。”
闻言,众人纷纷望向那一开始躲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的道长。
眼见躲不过去,那道长才颤颤巍巍扶着墙站起来,向众人解释原委。
据那道长所说,一切的源头,是从上个月道观监院去广元城中官府衙门汇报述职之时开始的。
广元观是大晋宗门庙观中比较典型的不亲近官府衙门,观里的监院平素上官府如上坟,能不来往就不来往,只是日常述职躲不掉罢了。上个月监院如常上广元府述职,却一直到后半夜都不见人回来。据道长派出去的门人回禀,监院那日一反常态,将随从弟子门人全都留在了广元府外,只身进了府里,一整日没有再出来。
监院回到广元观,是第二日傍晚的时候了。
回来之后,那监院就变的有些疯疯癫癫,时常说些胡话,什么“祭奠”啊,“生灵涂炭”的,怪不吉利,怕监院当众出丑,道长无奈之下为监院告了假,谁知那监院一听“告假”,反应更激烈了,嚷着道观里有人要害自己,神神叨叨不成个样子,还整日喊着让身边的人去外头的宗门庙观去求援。监院身边的人不敢违令,只得去了,可道长也不能眼看着疯了的监院胡闹,只得又把那些人挨个抓了回来。
也就是从监院从广元府回来的那一日开始,广元城里开始频繁的有人家办丧事儿。
不是死了老爹老娘,就是孩子早夭。
慢慢的,也有死了壮丁的人家。
有的一户死一个,有的满门暴毙。
一时间,整个广元城人心惶惶。
“广元府不曾过问吗?”听到这,陆空霜终于忍不住质疑道。
那道长闻言,讪讪笑道:“广元观不信任广元府,也是有原因的,自城里怪事频发的第三日,广元府的官吏便四散逃了。”
“呵。”
一声冷笑,是夏麒安。
“那三王府的直属官吏呢?”纪怀生挑眉,有些不相信:“即使是「两不管」,闹得这么大,就没人知道?”
“怕是现下也知道了。”那道长抹掉额角一滴冷汗:“只是毕竟地方远,想来鞭长莫及,一时赶不过来也是有的。”
“是么。”纪怀生轻笑:“倒是巧。”
“就是这些么?”沉默片刻,宋时瑾望向那道长:“你可还有什么没说的?”
“没有了,没有了。”那道长连连摆手:“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噢。”
闻言,宋时瑾点点头,转头向纪怀生道:“走了。”
说着,抬脚就要离开。
纪怀生应了,也抬脚跟上。
“欸——”夏麒安不满道:“什么都没问出来,你……”
“走了。”陆空霜点点头,跟上了宋时瑾离开的步子。
虽然不解,夏麒安还是跺跺脚追了上去。
四人一前一后行至广元观一里地外的一片视野开阔的草坡。
“时瑾,信他说的?”纪怀生试探着问。
“你怎么看?”宋时瑾不置可否,转头望向陆空霜。
“没一句真话。”陆空霜盯着面前一片随着风摇摆的草叶,淡淡道。
“同意。”
宋时瑾点点头,赞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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