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宁扶着门框,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小时候因缘际会她得以进入月家的大门,这些年却又因举目无亲,养成了这样乌龟王八蛋的性格。
这让她分外苦恼。
她想在月七郎爆发之前溜走,奈何男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刻薄的目光上下一扫,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晨光落在肩上,似有千钧之重。
缨宁望着地上的影子,忽然没出息地跪了下来。
她学着丫鬟们做错事极力求饶的模样,举起双手,伏下身体,抖如筛糠道:“公子请恕罪,我再也不敢了……”
“你!”
缨宁擦了擦脸上挤出来的两滴泪珠,也只有在月七郎面前她的胆子才会大一点。
她哇哇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接着道:
“缨宁对天发誓——唔!”
原来是月七郎弯腰捂住她的嘴,鹰捉小鸡一般,将她整个人夹在胳膊下面,半拖半拽,丢到月洞门外几竿瘦竹之后。
“滚罢。”
月七郎十分失望。
话说完,头也不回拂袖而去。那背影像是画中斜飞的一笔枯墨,陷在大片留白之中,远远观之,洒脱极了。
缨宁看了许久,眼神有些许黯淡。
青绿的竹影下,她拍打着身上沾染的尘土,低头摸向自己快走烂的那一条路。
但见路的尽头,一座小小抱厦缀着一座三开间的书堂。
其形式古朴典雅,听说大有来头,奈何多年过去,月家搬来此地后又修建了一座更为气派的书堂,这里便搁置多时。
缨宁就住在抱厦之中,日常清扫灰尘,看守房屋,这一年懂事之后,除了吃饭,甚少去府中其他地方。常来看她的除了洗秋外,就只有月七郎身旁的亲随画琴了。
说起画琴来,缨宁其实并不讨厌他。
画琴细致入微,待人处事样样周到,是书堂的常客,看到他,缨宁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如果她有哥哥,就一定是画琴这样的。
小小的抱厦里,缨宁打来一盆冷水,荡漾的水波上很快飘起一层油腻的斑块。
亭亭玉立的年纪,她用细长的手指擦拭着唇瓣,卸下脸上这些累赘东西后,展露真容。
少女一双圆润的眼眸干干净净,下唇微厚,狠狠擦过后像是饱满的山楂,白皙的面皮上还有几颗小痣,一颗在眼尾下,为一张稍显稚嫩的脸平添了不少姿色。
可这张脸总让她吃亏。
缨宁看着水中破碎的倒影,有些不甘。
那些厨房里的婆子们看人下菜,轮到她的碗碟,只抵别人一般的分量,除此之外,用的穿的,皆是别人剩下匀给她的。
当初年纪小,府中也没有指派给她的事,众人都当她是月七郎捡回来的小猫小狗,不怎么理会,可随着年纪的增长,缨宁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的以后,似乎离不开月七郎了。
上次去打热水,一些婆子在水房里说说笑笑,猜月七郎几时纳她为妾,猜她几时生子,又猜她几时失宠。
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割肉一样,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从心头往四肢百骸蔓延。
她不是这里的丫鬟,可没名没分的,谁会把她当一回事?连月七郎自己也是如此。
五年过去,正当缨宁想着讨一份差事来做,日后当个丫鬟安安稳稳过日子时,这些人却在背后这样编排她。
今日再看月七郎这样子,她是非走不可了……
缨宁打定主意,打开自己装钱的小盒子。
这里头都是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铜板,细细一数,竟然已经有三吊钱了!
窗外花开花落,五个年头,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省钱的本事。
缨宁哼了一声,举手拜天拜地。
既打定主意要走,她便着手收拾自己的行李。
她的行李简单至极,如今正值盛夏,一套换洗的衣裳足矣,待她日后赁下房子,出去找个活计,就安稳了。
想着以后的日子,缨宁心情大好,只是这样子落在有心人眼中,倒生出别的意思。
月七郎在跟她赌气,一连七天不曾唤她,连带着洗秋与画琴两人一起,将她冷落在此。
然而,缨宁一点没放在心上。
趁着日头大,有闲暇功夫,她将自己挖的笋干摆在外面去湿气。这些笋都是学堂附近竹林里的,春日里到处乱窜,既没人打理,她便扛着锄头一天挖个一筐,直挖得腰酸背痛方才收手。
后门外的三花顶街上有家卖干货的铺子,这一日趁着天气晴朗,缨宁将晒了两三天的笋干装好,早早地扛着麻布袋子去干货店出脱掉,等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串铜板。
只是钱还没焐热,进门就瞧见了一张险些让她魂飞魄散的脸。
“这是到哪寻开心了?怪不得骨头硬了。”
床边坐着一个男人,衣衫淡雅,干净得像是一捧雪,雪色绸缎间流水暗纹,日光下微微有些耀眼,就像是他这个人一样。
缨宁缩着手,低下头,膝盖一软。
“免了。”
一柄湘妃竹洒金川扇扫过她的裙摆,四目相对,月七郎微笑道:“你想走?”
她的包裹就放在梳妆台上,一眼能看见。
缨宁心跳到嗓子眼,不知为何,竟说不出那个“是”字。
她缓缓抬起头,橘色的光线横亘在膝上,像楚河汉界,将月七郎搁在遥远的另一端。
“我可以走吗?”
她的声音跟她软弱的性格如出一辙,听在耳里,叫人无端生出一股恶念。
月七郎捏着她的下巴,眼神里意味不明。
两人僵持片刻,缨宁泫然欲泣:“脖子要断了。”
他当即松开手,却是一掌又拍在她的头上,教她低下头,藏住了倔强的眼。
这样一个瘦小的身板,竟还妄想出府。
“你想去哪?家中可还有叔伯亲戚?”
“江湖之大,总有去处。就算家里人死光了,我也想回家。”
月七郎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条波澜壮阔的江水,两岸刀削斧凿的山峦,芦花满地,飘飞似雪。
他支着手,余光觑着身旁的少女,一掌的距离,缨宁呆呆地坐在地板上,乌黑的发丝像是风一样,撩拨过来。
鬼使神差地,月七郎从袖中取出自己备好的金簪,轻轻地插在她的发髻中。
缨宁不明情况:“这是……”
手指一摸才发现是一根用料极足的累金丝双鱼金簪。
路上的盘缠再也不必费心了!
缨宁不觉嘴角绽开一点笑,两面相觑,凝眸流盼,她又埋下脸道:“多谢公子。”
月七郎十分受用,用折扇拍了拍她的脸,动作略有几分轻佻,只因分外喜欢,不免又得寸进尺,凑近了,在她鬓角落下一吻。
缨宁悚然一惊,侧过脸,潮湿的吻就落在了浓密的发髻上。
月七郎伸手揽住她的肩,微微喘了口气,贴耳道:“要是让我知道,你将簪子卖了或是熔了,定打断你的腿。”
他的眼里都是她,语气沉沉,指腹压在了她的唇角之上,柔声道:“你方才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
月七郎不免想到了初次相见的场景。
缨宁一贯就是这样的性格,旁人跟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这些时日冷落了她,心里定然不快。
“明日等表弟来家,一切安排妥当,我送间绸缎铺子给你,如何?”
缨宁抬眼,见他正在兴头上,于是点了点头。
金簪能当掉,绸缎铺子能抵掉,他一片好意递到跟前,不要白不要。缨宁壮着胆子,当下伸手摸了摸他,也算是凑成了“郎情妾意”四个应景的字。
月七郎心满意足,抱着怀里的少女,仰倒在小小的床榻上,看着帘帐中因风摇晃的竹影,起了瞌睡。
不觉过去一个晌午。
缨宁的身子渐渐松软下来,枕着男人的胸口,伴随着一起一伏的呼吸,睡梦中隐约像是回到了那艘大船上,江上浪千层,天气时好时坏,她的伤口彻夜的疼。
而始作俑者就守在床前,嘴上不饶人,端茶送水偏又亲力亲为。
小时候的月七郎像是她的姐姐。
那样标致的人,一尘不染,降贵纡尊照顾她,过后更是想方设法弥补她,照拂她一个孤儿长到如今。
所以,哪怕是月七郎后来因为游学在外,忘了自己,缨宁也并不觉得委屈。
这些年来,她一直记得月七郎的好,可越长越大,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个王八蛋……
她不仅没有以身相报,反而欲拒还迎图谋他身上的钱。
钱——
没钱的人像是草,有钱的人像是猪。
缨宁冷不丁竟在梦中想出了这样一句至理名言,转瞬之间,船变成了大宝船,照顾她的少年变成了金光灿灿的猪,她伸出手摸了又摸,亲了又亲,恨不能囫囵一口吞到肚子里,跟它长长久久。
金子在不断的摩挲下发烫发热,她死死抱紧了,力气之大,像是要把它的脖子勒断。
“我的——”
“是你的,不急。”
耳边有笑语声传来,接踵而至的是一阵灼热而又急切的雨,洒在脸上,身上。
江上的大宝船仿佛被狂风暴雨吹了个颠倒,压覆在身上,金子银子从四面八方滚了过来,滚到了衣缝里,混杂着潮湿的雨水,将她裹挟进深渊热浪之中。
缨宁高兴坏了,猛地睁开眼,不期然梦境戛然而止,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
月七郎的衣衫正覆在身上,像雪。
他抬起头,唇如血,眼如墨,浑身发烫,还有东西抵着自己,像吃人的妖怪,下一秒将她拆吞入腹。
“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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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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