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慕没再搭理他,自顾自地走了出去,虽然不是光明正大来的,走的这步子却是堂堂正正,一点也不像偷偷摸摸的。
奚明在后“切”了一声,据他观察,这个时间段,那两瓶小药童补过药之后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他便放了心跟上了谢慕。
“喂,面纱。”奚明一把扯过他,往他手上塞了一团纱布,“里面的药气很重,有毒没毒你也不知道,就往里面跑。”
谢慕一时无话可说,接过说了一声有劳了,便顺着药房后的墙壁慢腾腾走着,错身避开地面蜿蜒的水银沟槽,他的皂靴碾碎了一粒滚落的丹砂。
在他们面前的这药房从外面的轮廓来看倒是挺大,绕了半圈只看到西墙的木窗漏了一丝细小的缝,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先后一腾手闪影一般翻了进去。
这间房不大,入目的便是紫檀药柜,每格皆嵌琉璃小窗,泡着斑斓毒虫的琥珀酒液在幽光里浮沉,窗棂铜牌阴刻“鸩羽”“鹤顶红”等篆字,却被经年药垢糊得斑驳。谢慕扫视一眼,都是常见的药材,并不特殊。
西面房间忽传来铜壶的尖啸,沸汤冲开壶盖的声音一下子把二人都吸引了去。阁中那尊双耳鎏金炼丹鼎正溢出猩红蒸汽,滚滚的烟雾环绕着房间周围的木柜,那烟雾蒸出来是红色的,随着颜色变浅逐渐呈白色,一丝一丝顺着墙壁窗户向外渗去……
这熟悉的味道。
两人围绕着铜庐,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止幽。”随后两人在药柜中翻找,奚明刚捧出一个满是花纹的盒子侧身过去,整面药柜暗格弹射而出,淬毒银针雨般钉入他适才立足的地砖,针尾缀着的符纸燃起幽绿磷火。
“楚归!”谢慕看到这银针,一步跳过来把他拉到一边,一剑替他甩过了又飞出来的几枚毒针,两人紧贴着墙壁,在烟雾缭绕中心有余悸,“小心。”
“你看这盒子,像不像是药草宗的?”奚明拍了拍胸口,松下一口气,把手中的盒子递给谢慕,“那晚我在药草宗搜索,在倒下的木柜上见过类似的花纹。”
谢慕接过点点头:“我常去那里,这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通常这大小的木箱应该是来封瓷瓶装的药丸,打开看看。”
那盒子里面工工整整地摆放四个蓝梅小瓷瓶,两人小心翼翼,各自取了一瓶拧开木塞,谢慕凑近一闻:“止幽花,碾碎了,里面是满的。”
说完抬头看向奚明,对方却皱了皱眉,回答道:“我这个不是,只有半瓶,像是什么药丸,你闻闻……”话没说完,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赶忙向身后木窗跑去。
“不是和你们交代过了,不能误了火侯!一分一毫都不要!瞧瞧这味道,我大老远就闻见了,误了这次丹药,七日之后清习拿你们是问……”外面人压低了声音斥责道,颇有几分怒火,脚步声纷踏而来。
听着声音,像是月无涯。
奚明把谢慕推在前面,谢慕一手抓着刚才溜来的木窗,一下子便翻了出去,转头却见奚明半路折回,侧身跑到了一面药架后躲了起来。此时月无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刺鼻的烟味不停朝他追来,像是这丹药过了时候。奚明焦急地向他眨眼,让他快走。
谢慕抓着窗栏白衣垂落,似有翻进来的架势,奚明见谢慕还不肯走,用口型对他说:“别磨蹭,我死不了。”
情况危急,谢慕深深望了他一眼,便轻轻合上了木窗,留下了条缝隙。之后借着古松竹林隐蔽的地势,流星一般溜了出去。
他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手上紧紧握着的还是刚才那满瓶的止幽。他望着此时日移西山后,深青古松上披了点零星的碎光,明丽的亮橙色在山上蒙了层面纱,估摸念水遥大概回来了,便起身回了辞荣殿。
一入门,他转过栽满星斑竹的听风廊,忽见莲池上悬空浮着个石崖,池中并非红鲤,而是游动着成群的银蝌蚪。而在崖畔给蝌蚪撒食的,正是刚回来不久的念水遥。
“舅父。”谢慕上前行礼,刚才的紧张被他强按下去,此时袖中藏着的还有刚才没来得及放回去的止幽。
念水遥感觉到来人的步子,抬头一看,深蓝的眼瞳中尽是着担忧,他关切地问:“行云刚回来,没见你一起。我还纳闷你去了哪里,会不会迷了路。”
“不曾,只是初来乍到,贪玩忘了时辰。”谢慕笑着应答,“劳烦舅父挂念。”
念水遥从石崖上起身,一步一步缓缓走下,站到他面前,凑近他柔声说道:“在这里多住一些时日可否?七日之后随我一起去参加清习,你定能有不少收获。”
“这不是只有入门弟子才能参加?我一个外人,不合适吧。”谢慕略加思考,自己虽然此番是来查天枢卷集,但毕竟身有官职,总不能经常不见踪影。
“什么外人,若当初你母亲把你送到教派,定然你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念水遥后退一步又坐了回去,笑着说,“你猜为什么我的殿门要叫辞荣殿?你母亲和我便是从这里长大的,后来她外出游历认识了你父亲,便脱离了教派入俗成亲。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就把这里改成了辞荣殿。”
谢慕想到母亲念荣衣,在他印象中她温婉而有一丝侠气,可惜在他入私塾时便故去了。辞荣殿……原来是这个意思。
谢慕想了想同意了,念水遥确实称得上是自己为数不多的至亲之一了。毕竟母亲他们姐弟情深,既来之,则安之吧,他遂说道:“那劳烦行云跑一趟给我送一封假条了,朝廷那边的公务不能耽搁太久……”
当天酉时,行云便从无妄山出发了。那天申时,念水遥他们几人一同用膳。三叠泉鸣混着松涛,尽数碾碎在碧粳米饭的热气里,面前几样野菜各有千秋,晶莹剔透。
一旁的弟子倾倒出还沾着地衣的虎掌菌与刺五加嫩芽,亲手为他们洗净之后加入现熬的汤中,用小铜锅盛着摆在他们面前。
又有人掀开陶甑,蒸了整宿的百岁松子糕透出琥珀光泽,为他们续上盏用露水冲泡的云雾茶,食材之新鲜,味道之可口,让准备走的行云恋恋不舍。
“你莫不是想住在这里?”念水遥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打趣道,“好吃了让人给你带一些回去,没事常来坐。”
行云连连点头,谢慕印象中他偏好重口,偶尔他们用膳时行云像个小姑娘一样,没想到这次清淡的食物这么勾起他的食欲。
“把信带回去之后先别急着回来,给我告一段时间的假。有事的话应对一下,尤其是谢府。”谢慕亲手给他夹了菜,温柔地望向他,“你去做我才放心,这边我和舅父在一起,没什么事。”
行云抬头愣了一瞬,想来确实也是,自己跑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便应承下来了。谢慕似不经意地问起念水遥:“舅父,教中可有什么事发生?今日清习竟这么久才回来。”
“没什么事,我就是一打杂的,当然得从头听到尾。”念水瑶给他斟了杯清茶,“你大概还没参加过清习,我同你说说。也不复杂,这是咱们教派中很早流传下的一个仪式,一共分三幕。平常弟子都会在清心殿前做功。随后一部分到殿中继续,这是入门弟子深度练功的地方。这之后剩下二三十名内门弟子去后山修习,若有要事便是我们几个师兄留到最后一同商议。到时候你跟着我就是了。”
既然表兄开口了,他也不好拒绝,便答应了下来。
无妄教夜晚有禁令,戌时后便要统一禁闭,无要事不得出门。谢慕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烛泪在青瓷盏口,凝成琥珀色山峦,他感触着周围的陌生环境,久久难安。
第无数次翻身,犀皮枕被他压的半皱。他想着奚明今天如此危急的情况,怎么脱身。半开的冰裂纹窗外漏进残月,他索性起身赤足踩上绒毯。
看着外面半轮明月顶在微小的山尖上,格外显得宏壮瑰丽。他还是难以放下心,干脆披了身夜行服,趁着现在四下无人翻墙而出,凭着白天的记忆找到了散修殿。
夜晚的殿中依稀洒落些月光,那院中的花花草草红花绿竹在朦胧的黑暗中显出了一份清澈幽深的美感。谢慕却无心欣赏,仔细观察着殿旁四周开的窗户,顺着殿内的众多房间仔细浏览。
奚明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再加上今天去丹房染上的那股止幽味,纵然在这殿中崎岖缭绕,大概是不难找的。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他确信整个散修殿都围视了一遍,也不曾找到半丝奚明的踪迹。
“止幽……”想到止幽花,谢慕忽然意识到今天下午自己匆匆回来的时候忘了掩去自己身上的味道,那念水遥凑近自己的那个细节……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他隐隐有些忧虑,虽然他们二人有着血亲关系,自己本来不应该瞒他,但天枢卷集尚未找到的情况下,他也没办法全盘托出。毕竟念水遥要不要不好说,教派的人一定会要,怎么看都是桩麻烦事……
待到子时,仍是一无所获。索性他从身上取下了一小撮今天拿的止幽,咬开一小剂身上带的药水涂了上去,从袖中扯下一缕细长的布条挂于殿后门檐之上。只要奚明接下来在这里待过,身上的止幽花味便会将这布条由白色变淡黄。
如此一来,自己便无需日夜守在这里了。铜更漏滴穿第七层寂静,檐角铁马撞碎三更梆子时,他终于悄悄溜回辞荣殿,点了柱安神香便在梦中沉沉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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