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闻道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二十日才抵达幽鸣州,这一路算是让他摸清楚了。
幽鸣州辖区内二十县,除了那一两个州府所在的较为富庶之外,大部分县令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他此刻又是独身一人,寻了个客栈便住着,像是个游荡的孤魂。
“游荡?游荡什么呢……”他心中想着,崎岖的山路染湿了洁净的袖袍,一片污渍,小巷人家蒸的那笼包子一香传十里。
一路种种,清溪农舍,渔舟唱晚,提着二两野味的归家农人,颠沛的难民,浣洗的村女,他也算是摸熟了这里的民风。
谢闻道停了脚步,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钱,温柔一笑,递给那端着蒸笼的老板娘:“两个包子。”
她素色的围裙染了一半灶灰,热情道:“好嘞,客官!”
手刚伸出去,一把伞在他身边停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水倾斜了过去,幽暗的香气裹着一道高大的身躯在他旁边停住了脚。
“我替他结了。”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似有几分熟悉。
低醇,又带着缓慢的语调。
谢闻道诧异地转头,一张熟悉又与记忆中不同的脸映入目光:“你……寻诵兄?”
“好久不见,闻道。”那人谢过老板娘,替他接来包子,铜黄色皮肤裹住的指尖微黄,像是常年被药草浸泡。
谢闻道眼中的惊诧难以掩饰:“你不是……药草宗……”
面前这人,正是已经故去的药草宗宗主夏羲的侄子,虽非亲侄,却视如己出。
自幼他们便相识,谢闻道常常去药草宗学习辨认草药,同母亲一起给他们打下手,同时受到了药王谷诸多恩待。
而章寻诵比他略长一些,自幼便在药王谷,算是贴身的入门弟子。
自从成年之后便在药王谷独自设了医铺,时常外出游历,采集各种名贵药草,和药草宗仍然联络着。
章寻诵替他撑着伞:“我都知道,前些日子我刚回去,那里已不剩什么了。”
“节哀顺变,日子还要过的。”
“那倒也是,许久未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既然来了,不如让我招待招待你。”章寻诵深蓝色的眼瞳难掩喜色。
途中坎坷,他乡逢一知心人。
谢闻道也是惊喜交织着,两人寻了一客家酒馆,打了两份米酿便坐了下来。
烟雨朦胧,雾气笼罩着远处的山丘,盘虬卧龙的深谷倒是柔了几分,此刻只有那草檐之下,把酒言欢的二人。
“怎么忽然想到来荷山县了?”章寻诵自然而然问。
谢闻道随口说:“朝廷要务在身,紧赶慢赶还是来了。兄长怎会在这里?”
“成亲,还没见过面的。”
“恭喜。”谢闻道望着面前许久未见,却仍然是如故的旧人,祝贺道,“哪家的姑娘如此有福分?”
“不过是州府司马的那小女,这两年刚认回郑家。我是闲散惯了,这番结亲也是无奈之举。”
“你这舟马劳顿,不像勉强的样子,倒是有些心急。”谢闻道注意到他眼角的倦色。
“谁成想在这里见了你,我是实在欢喜的紧。这些年来谢叔身体可好?”章寻诵品了品碗中的那清米酒,喟叹一声,“可惜世道多难,我们已是聚少离多,可叹。”
那天的雨淅淅沥沥下着,一阵高过一阵,两人就近找了客栈,油纸伞停靠在檐下那青石板砖上,过往旧事多被重新煮起。
两人重新上路已是两日之后,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交融两颗飘荡已久的心。
“……后来,天枢卷集被毁了,我也就顺势不再掺和谢家的那闲碎关系。毕竟,为官之路是一条太耗费心神的,把那一点灵气消磨尽了,我怕我会变成我不齿的样子。”谢闻道换了身墨绿色的青衫,就着雨后新鲜的山路,和章寻诵交代起了往事。
那些隔阂,跨越了遥远的时间和空间距离的隔阂,只需要一个节点,便瞬间勾连起为数不多质朴的情思。
卸下了防备,坦露心扉。
章寻诵到是饶有兴趣,却也见怪不怪:“这经历也没谁了,江湖中人少有插手朝政的,朝廷中人又不敢明目张胆笼络江湖门派。不过你毕竟没能真正体会到这世道的险恶,还是一切谨慎为好。”
“我明白。”谢闻道替他挡住了前面松树盖下来的松针,这里雨后的山路格外泥泞,沿途的花花草草也与众不同。
两日的行程,二人紧赶慢赶,就快要到了州府所聚集的青洲县。
走过山路,谢闻道的眼光被一道靓丽的颜色吸引过去:“这是什么?”
“等等!”
章寻诵话音还没有落,那硕大的花叶像是受了惊吓,一点一点从枝干上离开颤动着,刹那间四下花丛扑棱扑棱闪动起来。
像是万千花瓣如雨落下。
聚合离散,在他们来时的山路上一阵风刮了过去,留下奇异的香味。
像是雨后初虹,朦朦胧胧。
一阵晕眩的感觉浮现。
一块手帕被按着捂住了谢闻道的口水鼻,刻着花纹似巴掌般大小的“花瓣”飘然而过,身躯一节一节----那分明是蝴蝶!
章寻诵递给他一个眼神,两人一同朝山上跑去,弓着身子,章寻诵不忘回头解释道:“别闻,它们身上的香味致幻。”
万花化蝶。
“兄长,这是?”谢慕惊叹。
章寻诵耐心解释:“通常叫它们梦蝶,那些都是成年的大小,幼体一般寄生在植物的茎叶上……”
一个提着木桶的农人垂着头,晃晃悠悠从他们身边走过,刚离他们俩不远,转身又退回去,瞧了他们一眼,用嘶哑的声音问。
“小兄弟,你们可是外来的?”
“自然,不知前辈有何指教?”章寻诵客气一笑,赶在谢闻道之前应了话。
“可否借个干粮?我晌午离家,今儿带的少,都没了。”那老农弓着身子,笑道。
谢闻道听完,把自己包裹里那一包甜饼拆开递了出去,香味缭绕。对方连连道谢。
那老农从腰间取下水壶,灌了一口水,浑浊的眼睛往更远的地方望去:“听我一句劝,你们快走吧,前面那地方,刚死了一个官家的人!听说是蛇神惩罚,受了天谴。”
“这是……可这不是青洲县吗,州府要员都住在这里?”谢闻道疑惑问。
“您放心吧,我们都有武艺在身,此番要去的也正是州府司马郑府上。”章寻诵看着那老农一脸惊恐,宽慰道,“不知这死的是何人?说不定我们能够帮上什么忙。”
“哎呀,都说让你们别去了!你们怎么都不听劝呢,这是蛇神降罪……”那老农说急了夹杂着方言一顿数落,“死的就是那个,好像是叫郑什么琴,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就在那……”他的手又往远处指了指。
章寻诵瞬间变了脸色。
他一把扯住老农的手,言语中带了几分微弱的恳求:“是不是叫郑风琴……”
“对对,就是这个!”老农激动道。
章寻诵的瞳孔猛然震动,难以置信。谢闻道隐隐约约察觉了些什么,小心试探:“这是……你认识她?”
“她是我那未婚的妻子……”章寻诵此刻望了一眼远处几点明灯的青洲县,手中的剑鞘紧了紧,他一个身影闪过,谢闻道紧随其后,却是震惊到无以言复。
留下原地那老农晃晃悠悠走了去。
那是个寻常的夜晚,青洲郊外,一地稀碎的白绫,破落的宅院里面闪动着隐隐的烛火,灯把零星几个人影拉的很长。
地上那个人,长发湿漉漉贴着地板。
她的胸腔塌陷如漏气的皮囊,腹部被蛀穿成蜂窝状,一条鳞片泛青的盲蛇正从肚脐缓缓退出,带出半截泡烂的肠子,肠衣上黏着密密麻麻的蛇蜕碎屑。
最骇人的是那双手。
指甲尽数掀翻,指骨死死抠住腰腹,每个骨节凹槽里都嵌着粒珍珠白的小牙。唇角已是腐烂,浊水把整个身体浮肿一圈,而她口中含着的,是一枚刻着芍药的绿玉佩。
仿佛可以想象到,从水里捞出她之前,当鱼群掠过她时,惊得尸身口腔猛地张开,喉管深处倏地探出条幼蛇的三角头颅,舌尖分叉处正卷着半片未消化的定情玉佩。
谢闻道跟着章寻诵翻过高墙时,没有料到竟是如此一副凄惨的情景。
一路打听,亥时到了青洲县。
素未谋面的有情之人,阴阳两隔,初次见面,佳人便是在带着尸臭的旧草席之上。
“什么人!”郑风琴身旁站的两个家丁手持长竹竿,对两位不速之客面怀警惕。
章寻诵递上自己与郑风琴的婚书,整张脸埋在阴影中,突然半跪在地拂上了她的面庞:“都发生什么了?你们就是这么照看你们家主子的?”
那两人显然知道章寻诵,却仍不服气:“我……我们也是刚从郑府赶来。再说,她一个刚得了名分的外人,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受了上神谴罚,哪里称得上是我们郑府的小姐……”
郑风琴自幼丧母,母亲又不是正室,没个名分。恰好郑府需要和药王谷的医师联络,匆忙之下认了她回来,许了这婚事。
谢慕看着面前这姑娘,已是不成人形。
怒火直袭心头,他一剑抹上二人的脖颈:“好好说话!面前这人再不济也姓郑,你们是把自己当主子了?”
那竹竿瞬间失了气势,两人对上谢闻道冰冷的双眸,剑尖直刺咽喉,即刻扑通一声跪伏在地:“说说,我俩不敢造次……”
听了原委,这两人竟是受郑惊石指示,把原在青圃河捞出来的尸首又偷偷运到青洲县边郊,刚把人运来不足半日。
青圃河是一条半环绕着青洲县的护城河,贯穿于高山峻岭,流入平原之中。
“老爷说了,横死之人……这是个不祥之兆,人送的越远越好……”两人声泪俱下,哭诉自己对别的毫不知情,只求剑下留一命。
谢慕在郑风琴身上仔细检索,同章寻诵一起把人涂了防虫粉,越听越惊心:“岂有此理!对自己的骨肉竟能冷血到这种程度,比这吃人的蛇更恶毒!”
“是是,可这与我们无关啊,这深山中有数不尽的蛇虫,谁知道她……”
章寻诵眼皮抬了一下,毫无感情,烛光照得他有一丝杀气。
他凝视二人,收回目光,吐出两个字:“滚吧。”两人撒腿便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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