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坐在徐吟寒对面的明越,听着姜演急头白脸的解释,才缓缓反应过来。
世人都道情之复杂,敢情明越是遇到了最复杂的一种。
传说中的,就算不知道她的容貌,也不知道她的过往,但无论她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只要相遇,就会无数次喜欢上同一个她。
十一就是对素未谋面的她魂牵梦萦,又在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喜欢上遇到的她,却误以为自己移情别恋。
此刻厢房里只有她、徐吟寒、姜演三人,明越指尖缠着垂落的乌发打转,脸庞红红的,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徐吟寒。
怪不得十一来找她都不戴一副新的面具了,这是在向她示好吗?
“……然后我师父就抛下万两赏金,没日没夜赶来眉州找你了。”
口干舌燥说完最后一句,姜演挤出一个疲惫的笑,“怎么样,你可有看到我师父的真心?”
这回的故事比上回的更长,也更合情合理,明越总该能说点秘密了吧。
而明越迟疑了下:“那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姜演一噎,刚想编个什么,就听徐吟寒冷冷道:“那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明越:“我……”
“有些说暂时不去眉州的人,现在已经住进眉州城外的客栈了。”
“……”她怎么忘记这茬了!
徐吟寒一抬下巴:“你解释解释?”
明越眸光闪烁,抬手摸了摸后脖颈:“我只说暂时不想,又不是不去……”
徐吟寒往椅背上一靠,像审犯人般审问她:“去眉州干什么?”
姜演一惊,忙去看明越的反应。
主上这意图简直是呼之欲出,果不其然,少女脸上逐渐露出了几丝困惑。
姜演灵机一动,替徐吟寒补充:“我师父的意思是,无论你想做什么,他都会陪着你一起。”
明越这颗因为徐吟寒冷冰冰的话冷静下来的心,又重重地跳了一下。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清了清嗓子,音调不自觉上扬:“我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回家了。”
徐吟寒与姜演面面相觑,竖耳听她继续。
“我月前云游至朝都,不曾想遇到山贼匪寇,又逢时道混乱,不得已只能寻人保护。”
“现下云游结束,我自该归家,在家中习字学琴,自在玩乐……”明越晃晃脑袋,弯着眼睛看徐吟寒,“不过要是你想陪我,也不是不行。”
徐吟寒:“不……”
“不错,我师父他就是这么想的!”
姜演及时打断他,沉浸在向真相进一步靠近的喜悦中,“事不宜迟,快让我师父陪你回家吧!”
“……”
……
三言两语打发走徐吟寒和姜演,明越一动不动在原地陷入沉思。
常伯伯为避嫌在楼下吃了顿酒,见徐吟寒走了才敲响明越的门,兴致勃勃地问:“心上人的事解释清楚了?”
明越摇摇头:“我知道心上人的事是假的,但我总觉得哪里有古怪。”
常伯伯:“怎么说?”
明越也不知道怎么说。
少年的身份尚且扑朔迷离,这样突兀地暴露在她面前,又突兀地来找她,说爱慕她。
细想一番,其实大部分关于爱慕的话都是他身边那个徒弟说的,他反而没主动提过一句。
明越大概把情况告诉了常伯伯,常伯伯思考了下,摇头晃脑道:“这情意呢,通常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或许不是那个徒弟胡言乱语,而是那小子羞于启齿,所以让旁人代他说与你呢?”
明越也点点头:“这倒是有可能……”
但她还隐瞒了十一身份作假的事,有没有可能是他不知道如何向她坦白,才让她误会的?
明越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常伯伯轻笑一声,拎起一个镶嵌着金丝线的酒葫芦。
明越瞪大了眼:“这又是哪买的,这得花好多银子吧!”
常伯伯躲开她那只探寻的手,不满地打了个酒嗝:“你这小女娃最不好的一点就是抠门,还有,谁告诉你这是买的?”
看着一身破衣烂衫、乞丐打扮的常伯伯,明越眼神震动。
——偷的!
常伯伯似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无言道:“这是老夫在楼下吃酒时店小二送的。”
明越怀疑地打量他:“为什么要给你送?”
“听说是上清冢楼今日惠客,便用这种方式在眉州揽客。”
常伯伯灌了口酒,盯着酒葫芦看了会儿,忽而笑道:“小女娃,老夫再免费给你出个主意如何?”
明越直起身来:“什么主意?”
“俗话说,酒后见真心,今晚你便与那小子去一趟上清冢楼,把他灌醉咯,你想听什么就随便问,保你都能听到真话。”
“……”
明越攥紧双拳,“虽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你也不能让我往人家怀里送啊!”
常伯伯大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放心吧,我打听到卞清痕近日并不在眉州,你可在此处多留些时日。”
听着常伯伯的笑声,明越犹犹豫豫间,竟当真有点动摇。
她也能借此机会问出他的真实身份,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常伯伯瞥见她红晕未褪的面,品着嘴里的酒液,意犹未尽砸了砸嘴。
“上清冢楼的酒,乱春心、动人情,当是眉州一绝啊……”
*
回到他们刚登下的厢房内,徐吟寒的沉默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寸寸凌迟着姜演与付雨的心。
偏偏厢房又冷得像深冬的地窖,阵阵凉风吹进,姜演忍不住一阵瑟缩。
“主上,我也……我也不知这明小姐怎么整日满嘴胡言,硬是把黑的都编成白的,也不知道她说的‘家’是真是假……”
付雨白了他一眼:“早把她绑了,都没这么多事。”
姜演委屈道:“也不知道她嘴怎么这么严……”
付雨:“主上,我们已身处眉州地界,若我们直接把她带进上清冢楼,她便插翅难逃。”
“上……上清冢楼?”
姜演小心翼翼看向徐吟寒,大气不敢出。
上清冢楼,楼主卞清痕,一直是深埋在八方幕众人心中的一根尖刺。
自从卞清痕离开八方幕,主上就再也没来过眉州,而二人在江湖中的较量从未止歇。
虽说两方偶尔会有联系,那也只是八方幕与上清冢楼的联系,二人也从未为此出面。
这次他们迫于无奈来到眉州,付雨提前去上清冢楼打探过消息,得知卞清痕离开眉州已有月余才放下心,不然他们两人不小心见一面,还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不管怎么说,上清冢楼依然是他们可以利用的工具,里面尽是当初跟随卞清痕一同离开的杀手,明越踏入其中半步,就已是一具尸体。
“……如果真要去的话,那我还有最后一个方法。”
姜演颤颤巍巍举起手,看两人都没有打断的意思,才道,“上清冢楼是酒楼,如果能骗明小姐饮酒,就能让明小姐酒后吐真言。”
“等她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她既入彀中,定然无处可逃!”
*
上清冢楼为眉州第一酒楼,又因今日开宴惠客,人流格外拥挤。
明越与徐吟寒在店门外等了许久,直等到一桌又一桌的客人鱼贯而出,他们依然没找到空余的桌子。
问起店小二,只会一脸不耐烦地告诉他们必须排队等。
上清冢楼的店小二都这么狂傲吗?
明越被拒绝后心里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只敢在无人看得到的地方跺跺脚。
她想带徐吟寒去其他地方,但又怕其他地方的酒灌不醉徐吟寒。
等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坐不住了,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扔给店小二,趾高气昂道:“给我最贵最好的包厢,上最香最浓的酒!”
店小二看见这些银两顿时眼睛发亮,一改之前的态度,笑呵呵把他们迎了进去。
其实明越还是有点心痛的,但毕竟是她邀请的徐吟寒,也不好意思让人家等那么久。
楼内灯火明亮,人声嘈杂,看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婀娜多姿,稍一回眸便赢得满堂喝彩。
而徐吟寒一进来,便有无数女郎回头惊叹。
店小二先进包厢收拾碗盘,明越与徐吟寒等在二楼的过道里,不停有目光停留在他们二人身上。
准确来说,是停留在徐吟寒身上。
那些目光好似会发热般,烧得明越浑身滚烫。她不自在地背过身靠在栏杆上,眼神却有一下没一下的瞥向身旁的徐吟寒。
少年确实太过出挑。
他双肘撑在身后的栏杆上,蹀躞带将他的腰腹收束得紧窄精瘦,头顶的滚灯徐徐打转,在他的束发银冠上划过冷冽的光华。
眼皮懒懒掀着,注意到她黏在他身上的视线后,转过头盯住她,带着不留情面的警告意味。
……小气,连看都不能多看一眼,就这还说爱慕她呢。
明越便也不服输似的挪开视线,默默想。
等待会儿一杯酒下去,再怎么嘴硬的人也得说出几句软话来。
……
很快,明越就知道,灌醉徐吟寒这件事,实在是天方夜谭。
最贵的包厢收拾好了,最浓的酒也上了,厢房内点的黄梨香甜润清雅,与暖黄的灯光一同包裹着这间小小的厢房。
可惜再怎么温暖,都冲不散徐吟寒身上彻骨的冷意。
明越攥紧手中的小酒杯,想了想还是举起杯来,扬起一个明媚的笑:“第一杯我们一起喝!”
“……”
回应她的是一室冷寂。
明越尴尬地抿了一小口杯中热酒,丝丝果香味在她唇间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好喝是好喝,但也不能只她一人喝呀。
她眼珠滴溜溜地转,忽而一亮,为自己重新斟了杯酒。
“十一,我们来打个赌吧。”
她再次举起酒杯,扬眉道,“我们轮流向对方提个问题,谁要是答不上来,谁就喝一杯酒,如何?”
闻言,一直看着窗外的徐吟寒才回过眼来,学着她的样子举了举酒杯,“你先。”
明越本想直接问些他必然答不上来的问题,但她又想起了方才看台上那些身段傲人的女子。
她刚刚倒是忘记注意,徐吟寒有没有多看她们其中某人几眼了。
“十一,你说,”她慢悠悠支起下颌,“我是不是和外面的女子一样好看?”
徐吟寒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打了个顿。
对面的少女脸颊微红,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迫切地想从他的神情中得到一个答案。
这才是最简单的问题,只需一个轻飘飘的“是”字就……
“不是。”
徐吟寒放下酒杯,眼底闪过一分戏谑。
明越脸上的笑意即将凝固。
但应该还有回转的余地吧,比如,她比……
“你没她们好看。”
“……”
手中的酒杯几乎要被明越捏碎,她缓缓平下嘴角的弧度,咬牙:“你怎么能这么说……”
“实话还不让说了?”徐吟寒抬了下手,隔空示意,“你喝。”
明越一拍桌子:“我没说出题的人需要喝!”
徐吟寒:“那我现在说,出题的人需要喝,行了吗?”
“……”
明越不甘心地一饮而尽。
“再来!”
徐吟寒:“我的生辰。”
明越:“……”
她就不该给他什么好处。
“你的生辰我如何得知?你玩把戏!”
“你也没说不能问。”
“……”
明越又不甘心地饮下第二杯。
饶是果酒,喝多了也不免头昏灼心,她继续:“该我问了。”
明越将计就计:“我的生辰!”
徐吟寒毫不犹豫:“正月初八。”
明越喜上眉梢,立刻指着他道:“你答错了,快喝!”
徐吟寒淡淡道:“你说的是‘答上来’就行,既如此,答错又何妨?”
“…………”
……
酒过三巡,对面的少女终于一头蒙倒在了桌案上。
徐吟寒看着她被酒气熏得绯红的侧颜,丁零当啷落在桌案上的发钗,自顾自拿起那杯早已斟好,却一直没机会动的酒。
他饮尽时,听见少女神智不清的呢喃声。
“我……我问你,你到底……到底……”
后面的话,全都被她的闷哼声吞没。
果酒沁凉入喉,徐吟寒站起身,径直走出了包厢。
此时上清冢楼已到了打烊的时间,楼内只剩零星几个客人。
付雨早就等在门外,见徐吟寒出来,上前道:“主上,计划有变。”
藏在上清冢楼的杀手一眼便能认出徐吟寒腰间的短剑,便连同店小二一起,在他们说话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遭归于死寂之时,空中骤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破空声,凌厉的风向徐吟寒的耳侧直袭而来。
徐吟寒抬手掌住那柄刺刀,眉梢危险地一扬。
“好久不见。”
不知何处,一道含笑的男声乍然响起。
“徐吟寒。”
……
明越恢复意识时,已不知是几时几刻。
她身上酒气未散,一壶酒已经见底,对座的徐吟寒也不知所踪。
看见桌案上的一片凌乱,她记起自己被徐吟寒玩弄,给他灌酒没灌成,自己反而还醉倒了。
她气恼地向包厢外去,一推开门便是深夜一般的漆暗,顶上的滚灯也熄灭下去。
她愣愣地看着空旷的上清冢楼,黑暗中传来阵阵鼾声。
原是十一的小徒弟在门后睡着了。
明越轻手轻脚提着裙摆绕过去,在所有大同小异的包厢外漫无目的地走。
既然十一的徒弟还在,那十一肯定也在。
她走到最角落,发现包厢内隐隐现出柔柔灯光,铺陈在她身前的地板上。
里面还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出。
她小心翼翼将耳朵贴了上去。
桌案上仅有的一盏油灯明明灭灭,闪烁着照亮徐吟寒别在腰间的两柄短刀。
那个略显别扭的红穗子飘飘荡荡,贴紧他腰际。
“你的品味越来越别致了。”
卞清痕懒声揶揄了句,躺倒在一旁的软塌里。
徐吟寒岔着腿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提起个金丝酒葫芦,屈指叩开木塞。
“你说你又喝不醉,为何还浪费我的好酒?”
酒渍染上唇畔,徐吟寒用指腹拭去,冷淡扫了塌上人一眼,“你的?”
“这整个上清冢楼,和上清冢楼的所有人,都该归我所有。”
卞清痕笑了声:“凭什么?就凭你是八方幕的少主公?还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天下第一杀手?”
徐吟寒没作声,又饮下一口酒。
卞清痕坐起来看他:“那你这个‘上清冢楼的所有人’,也包括我了?”
“……”
徐吟寒叩紧木塞,声线冷冽又无情,“我只要你的尸首。”
“噗通”一声。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响动,两人警觉地看过去,所有呼吸声在此刻都安静下来。
良久,卞清痕扬着唇角,不动声色按住袖中的刺刀。
“有只小猫在偷听啊。”
两个幼稚鬼的游戏[橘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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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缚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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