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你开开门啊！”丫鬟春杏焦急地拍打着“青梧叩玉轩”紧闭的房门，声音带着哭腔。门内死寂一片，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小兽般的呜咽断断续续透出来。
方才，冯清珞是带着满心欢喜被唤去前厅的。她甚至偷偷揣上了新配好的青梧雪，想着或许能见星遥哥哥一面……可迎接她的，是父亲斩钉截铁的解婚之言和母亲无声的垂泪。那一瞬间，天塌地陷。
“备车！”门内终于传来冯清珞嘶哑却决绝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颤抖，“我要去武侯铺！”
“小姐！老爷下了严令，您不能出这院子一步啊！”春杏带着哭腔，又急急压低声音，“院门都落了锁，婆子守着……要不，奴婢想法子……”
“哗啦——！”门猛地被拉开。冯清珞站在门内，脸上泪痕狼藉，鼻尖那点未干的墨渍衬得面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亮得骇人。她发间的绒兔簪歪斜着，茜色裙裾上沾着不知何时蹭上的墨迹。她一眼扫过院中那株靠近围墙、枝叶繁茂的老梧桐，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绝望的黑暗。那是清珞幼时常与星遥攀爬的老树。
“不必！”她打断春杏，声音斩钉截铁，“我自己走！”
暮色四合，寒意刺骨。武侯铺值房外，相星遥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望着远处城垣上摇曳的火把光影，像一尊被遗弃在黑暗里的石雕。冯府小厮带来的冰冷切割，比西北风更蚀骨。冯墨旌袖中那丝硝石与紫藤的甜腥气，此刻化作无数细小的毒针，反复扎刺着他的心脏。
“星遥哥哥！”
一声带着喘息的呼唤，裹着夜风，突兀地撞入死寂。相星遥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霍然转身！
墙角阴影里，踉跄奔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冯清珞！她发髻散乱，绒兔簪不知所踪，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颊边，茜色裙裾被撕裂了几处，沾满了尘土和可疑的绿色苔痕，袖口甚至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细白的肌肤。她跑得那样急，胸口剧烈起伏，手中紧紧抱着一个青瓷小坛，坛口封泥犹新。
“清珞？！”相星遥瞳孔骤缩，巨大的惊愕瞬间被更汹涌的心疼淹没。他箭步冲上前，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冰凉，还带着剧烈奔跑后的颤抖。“你怎么…你怎么来了？他们…” 他下意识想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去暖她冻得通红的手，却在触及她袖口裂痕下肌肤的刹那，猛地缩回，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伤。
“我…我爬树翻出来的！”冯清珞急促地喘着气，眼睛亮得惊人，将怀中护了一路的青瓷坛塞向他，“新…新酿的青梧雪！你说过…定归来尝的！”她仰着脸，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我不要解除婚约！什么飘摇之家，什么泥淖！我跟你走！天涯海角，我…”
“够了！”相星遥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寒冰。他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刺中，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距离。方才扶她时眼底翻涌的心疼，瞬间被一种刻意淬炼出的、冰封般的冷漠取代。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她裙角的泥污、袖口的破痕，不去看她眼中摇摇欲坠的星光。
“冯小姐，”他挺直脊背，下颌绷紧如刀锋，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清晰地砸在两人之间，“深夜私会，于礼不合。相某如今身负巨债，前程尽毁，不过是武侯铺一介微末戍卒，岂敢高攀贵府千金？”他刻意加重了“微末戍卒”和“高攀”几个字，目光掠过她手中的青瓷坛，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这酒，冯小姐还是带回去吧。相某……无福消受。”
冯清珞浑身一颤，如同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塞过去的酒坛僵在半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层刻意筑起的、坚硬的冰壳。那冰壳下，是她熟悉又陌生的绝望与自毁。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相星遥强迫自己扭开头，不去看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不去看她眼中碎裂的光芒。他盯着远处黑暗中晃动的灯火，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与冰冷：“我说，请冯小姐自重，速速回府。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我之间，婚约既解，便再无瓜葛。莫要……自误前程。”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凌坠地，字字诛心。
死寂。只有寒风穿过城垣的呜咽。
冯清珞抱着那坛变得无比沉重的青梧雪，定定地看着他冰冷的侧影，看着他紧握成拳、指节惨白的手。时间仿佛凝固了。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坛壁上。
然后，她动了。
没有哭喊，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看他的脸。她只是抱着那坛酒，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又无比坚定地走到他面前。夜风吹起她散乱的发丝，拂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
相星遥全身僵硬，心脏被无形的巨手攥紧，几乎窒息。他以为她会愤然离去，以为自己的话终于奏效……
下一刻，一个带着夜风凉意和泪水泥土气息的、无比轻柔却又沉重如山的拥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冰冷的胸怀。
相星遥如遭雷击，瞬间僵直！
冯清珞用尽全身力气，紧紧环抱住他僵硬的腰身，侧脸深深埋在他冰冷的、带着尘土和铁锈气息的玄色戎服前襟。滚烫的泪水瞬间洇湿了粗糙的布料，灼痛了他的皮肤。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凋零的梧桐叶，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温暖。
“星遥哥哥……”她的声音闷在他胸前，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尖上剜出来的，“我知你心……我什么都知……你别赶我……让我抱抱你……就一会儿……”
这低语，是哀求，是抚慰，更是穿透所有冰冷伪装、直抵灵魂深处的利刃。
相星遥挺得笔直的、如同冰封雕塑般的身躯，在这滚烫的拥抱和破碎的低语中，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层用尽全部力气筑起的冰壳，轰然碎裂！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心疼如狂潮般席卷了他，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几乎要冲喉而出的呜咽。那双冰冷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有勇气抬起，去回拥这团扑向他的、注定会被他拖入深渊的烈火。
城垣上巡夜武侯的击柝声遥遥传来，空洞而悠长，一声声敲碎了暮春最后的幻梦。寒风卷起墙角的枯叶，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这对在绝望中相拥的璧人。
青梧雪冰冷的坛壁，紧紧抵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现实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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