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店中伙计已麻利地端来四样菜肴,一道是鱼头豆腐,选了一条约莫七八斤的鳙鱼,连着半截鱼身与豆腐同炖,也不知是不是店家提前备下的好菜,端上桌的时候汤汁已炖得奶白,在炭火的烘烤下“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道是爆炒的石螺,厨子提前将尖尖的螺尾钳了去,再佐以黄酒、盐巴将石螺大火烹熟,如此处理,食客吃螺时只需用嘴轻轻一嘬,就能将螺肉和汁水一并吸入嘴中,端的是鲜美非常。
另外两道菜则是一盘蒸熟的鸡,一盘清炒的笋干,这两样菜一上桌,便有一股清新的香气传入鼻端,似花香非花香,似草木香非草木香,不知是用了什么特殊手段烹调。
岳三见付枕月的目光落在后两道菜上,似乎在辩识气味,笑道:“这是我们本乡本土的做法,此地南面山间盛产云雾茶,每年秋分时节,乡民便纷纷采摘茶果,榨取茶油。这鸡清蒸之前,先用茶油将佐料浸上一日夜,然后佐料捞出弃之不用,将鸡洗净掏空,里外用茶油抹匀,上锅蒸熟。笋干则是春日里采摘晾干后,整个浸入茶油保存,到这个时节拿出食用,味道不仅比寻常笋干要好,便是比起新鲜的春笋,也别有一番风味。”
付枕月用筷子挟过四道菜,依次尝了,果然各有各的鲜美清新,她吃一道、赞一道,二人渐渐把话头转到了付枕月来此地之前的事。
岳三问:“付姑娘,那赤狐好生了得,不知是谁给你介绍的这桩生意?咱们水里来、火里去的给他走了这么一遭,险些有性命之忧,酬劳想必不少罢?”
付枕月哈哈一笑:“岳兄,你也不必拐着弯儿打听,安心,没人在家门口跟你争这牵线搭桥的活计,这桩生意是自己找上我的。”
岳三微觉好奇:“怎说?”
于是付枕月便叙说起前事,那日她到江陵城中,远远见到一个胖大男人当街伏地痛哭,边哭边叫:“完了,全完了……”好不伤心,付枕月于是上前询问,结果在这男人口中听到一段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原来,这男人姓黄名程,是江陵城中有名的布料商人。江陵当地养蚕缫丝十分盛行,出产的锦缎艳丽非常,一度作为贡品。黄程打十四岁起就做起南北倒卖布料的生意,多年积蓄下来也颇有家资。
然而一年前的一日,他刚做完一笔织锦买卖,从外地返回江陵,车马行至山间,黄程眼尖,远远看见一只通体火红狐狸在山涧处饮水,阳光照在狐狸的毛皮上粲然生辉,锦缎与之相比都逊色三分。
黄程瞧了,禁不住砰然心动。江陵气候和暖,向来不是上好毛皮的产地,当地人也大都没有穿皮裘、皮袄过冬的习惯。但黄程常常去北方经营布料生意,知道北方入冬后,狐皮往往能卖出高价,尤其是那狐狸浑身火红,更无一根杂毛,是最上等的皮料,如若能捕获那只狐狸,剥皮卖到北方,获利何止千金。
想到这里,黄程忙唤随行的仆役、车夫前往捕捉,然而那赤狐很是警醒,众人距它还有一二百步,它忽然不再饮水,抬头向众人藏身的密林望了一眼,随后只见赤影一闪,狐狸的身影隐没在葱茏的草木中,再也瞧不见了。
黄程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极品的毛皮,怎肯就此罢手。和仆役遍寻无果后,黄程干脆回到家,遣人请来了周边山林间十数个猎户,许以重金,让他们进山捕捉那赤狐。这些猎户比起黄程,自然经验丰富得多,他们在山间小动物时常出没的地方做下许多陷阱,又下了不少夹子、皮套,然而兔獐一类的猎物捉了不少,寻常草狐死在猎户手上的前后也有几十只,始终不见那只毛皮如锦缎一般的赤狐身影。
如此冬去夏来,折腾了数月无果,随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黄程的心也慢慢冷了。到了七月时节,酷热难耐,一个朋友邀黄程前去游湖赏荷,以消暑热,几人在湖上泛舟饮酒之时,忽听一阵女子歌声,唱道:“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瑶席乘凉设,金羁落晚过。回衾灯照绮,渡袜水沾罗。预想前秋别,离居梦棹歌……”歌声妩媚柔婉,甚是动听。
其时黄程等人皆有五六分醉意,听见如此歌声,纷纷忍不住自船舱中探出身来,只见一叶小舟分开满湖的荷花荷叶,缓缓朝此处荡来。小舟上是个白纱衣、红罗裙的年轻女子,她手持一支长长的青竹杆,一面撑船,一面采摘莲蓬、菱角,口中唱着的,正是先前众人在船舱内听见的歌谣。
这女子乍见三四个男人从前方的船内钻出,齐齐看她,羞得两颊飞红,歌儿也停了。
黄程原本听到歌声,只是微感好奇,待见这女子鬓发如云,双眸中秋水流转,端的是明艳非凡,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恰在此时,那女子抬起头来,与他目光一触,黄程顿觉心神一荡,那女子的容颜在他眼里,变得勾魂摄魄,比先前更美上十分,心间像进了十七八只蚂蚁四处乱爬,说不出的心痒难耐。
女子定了定神,向黄程等人躬身一福:“小女子湖上采荷,见这花朵生得好看,随口乱唱了几句,惊扰贵人,万望饶恕则个。”
黄程听了这几句话,更觉心神俱醉,忙吩咐船夫摇橹向前,与女子攀谈起来,言谈间得知女子姓辛,家中父母双亡,由长兄抚养长大。黄程回家之后,对这女子念念不忘,最终不顾家中夫人的摔打反对,携重礼前往那女子家中拜会,对方兄长见黄程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彩礼又颇为丰厚,便痛快的答允了婚事,让辛氏嫁给黄程做了妾室。
辛氏过门之后,对待家中诸色人等都一般的周到殷勤,很快叫黄家上下都对她服服帖帖,黄程本人对她的宠爱也是一日甚过一日。转过年来开春,辛氏回了一趟娘家,再回来时,竟带了几匹蜀锦分送家中诸人。
黄程见了,忍不住啧啧称奇,那蜀锦触手柔滑、色彩艳丽,织工极为精美,乃是上品中的上品。辛家又非大富之家,怎的辛氏回家一趟,出手便如此阔绰?细问之下,辛氏笑吟吟地答道:“是兄长旧时来往的一家商号抵账给他的。”
据辛氏说,有家蜀中的商号近日周转不灵,有一批上等蜀锦急待抛售,要价已经低廉得不能再低廉,然而他家囤积的蜀锦委实不少,小门小户没本事一口吞下,那家商号又不愿零割散卖,一时僵在那里。自家兄长与他们有一笔帐目未清,对方会不出银钱来,索性用蜀锦抵了帐。
黄程听后,禁不住砰然心动。立即软语哄着辛氏与他再回一次娘家,请兄长牵线搭桥,做成这笔生意。辛氏啐了他一口,道:“你就知道生意,却不念蜀中路途遥远,人家守在家里好生想念!要去你自己去,哥哥看在我的面上,难道还能驳了你吗?”
黄程见辛氏不愿同去,也便罢了,当日便备了礼物,匆匆赶到辛家,辛家兄长听了黄程的打算,有些为难的说:“妹婿有所不知,那家着实囤积了不少蜀锦,又不肯零散卖出,如此一来,需要的银钱着实不少呢!”
黄程在辛家见到其它抵账而来的蜀锦,又问明了那家待售的数目价格,虽然算下来几乎要花光他的全部积蓄,但只要倒手一卖,就有数倍之利,心动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取了藏在家中的银钱,又低价售卖了一些田产,带着十数个仆役跟着辛家兄长去了。
待众人到了蜀中,辛家兄长果然领他们到了郊外的一所大宅院,见到了那批蜀锦,验货之下,匹匹成色绝佳、瑰丽非常。黄程见之大喜,痛快地付钱交割,指挥仆役将这些锦缎抬回下榻的客店。
谁知第二天醒来,仆役惊恐地来报:昨日买的锦缎全都不见了。黄程大惊,下楼查看,却见放置蜀锦的车马上空空荡荡,只是每辆车上,都散落这几缕火红的狐狸毛发。
黄程见到狐狸毛,心中顿生不详之感,在客店里里外外查看一番,辛家兄长已不见了踪影,他慌忙带人赶到昨日买蜀锦的所在,却哪里还有什么大宅,只剩一个荒草横生的狐狸洞而已。
黄程情知上当,险些当场背过气去,哭了半晌,又将狐狸的爹爹、爷爷、祖爷爷、太祖爷爷、太太祖爷爷全都咒骂了一遍,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只能一把火烧了狐狸洞,权做出气,回转江陵去了。
然而俗话说得好,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随行的仆役知道老爷这趟生意几乎压上了全部家当,回到江陵也必然是个家道衰微的下场。竟有人趁他不备,夜里悄悄摸进房中,偷了黄程此次出门所携的全部旅费细软、逃之夭夭。他既没了盘缠,其余仆役便也走的走、散的散,还未出川,便已是孤家寡人了。
黄程此时已是身无分文,只好当了衣服,换了一身粗布袍子,勉强往家中走,就算如此,行至半途,也是一枚铜子都掏不出了,最后靠着一路乞讨,才返回江陵,一路饱受风霜,人也憔悴消瘦得不成样子。
黄程叙述到此处时,付枕月忍不住瞧了瞧他能装下几个自己的胖大身子,实在想不出来这位黄老板从前是个什么模样。
黄程回到江陵,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找辛氏算账,谁知到家中一看,偌大的宅院已是空空如也,妻儿子女、管家佣人俱是不知所踪,一众用具也早就被人搬空,连门口的两个石狮子都未剩下,真称得上“家徒四壁”了。
最终在前厅的地上,黄程找到了一张用石头压着的字条,条子上潦草写着:“你叫猎户捉你爷爷剥皮,伤我狐子狐孙,我取你家业,权做赔偿便了。你一众家人,爷爷已收做徒弟,带回山中修行,过个一二百年便回,不必挂念。”落款处并未署名,只草草画了一张狐狸脸。
黄程见了这张字条,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四下张望,哪里还有一点熟悉人影?他只觉后悔不已、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
付枕月听了黄程的叙说,心道:“那狐狸浑身赤毛,艳如朝霞,倏忽隐没,自然不是凡物。你给钱糊住了双眼,非要杀狐取皮,人家便榨干你的钱财,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只不过你那些家子人太过倒霉,还没听说一家老幼、无论资质优劣,都能学艺修行的事。别是给那狐狸拐走当零嘴吃了。”
想到此处,付枕月便道:“你先不忙哭,在山中初见那狐狸时的情形可还能记清吗?它身后有几条尾巴?”
付枕月之所以由此一问,是因狐狸的道行与尾巴的数目息息相关,据说狐狸修仙,修为每涨一层,就会多生出一条尾巴来,直至九尾。修到三尾以上,便很难对付了。付枕月旧时曾听师父说,世上也有天生九尾的狐狸,这类天生的倒未必一开始灵力就多强盛,但总在某些方面有特别的长处,具体如何,她也未亲眼见过。
黄程听付枕月有此一问,止住了悲声,仔细回想起来。然而他一见那狐狸,目光登时被那身美丽的皮毛吸引,狐狸身后的尾巴生了几条,是一点也想不起了。只记得那赤狐身后朦朦胧胧、仿佛有一片红云飘动,此时想来,绝对不只是一条尾巴。
付枕月见黄老板也讲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忍不住叹了口气。黄程毕竟经商多年,有几分眼力,他见付枕月身形挺拔、目光清明,身后又背负长剑,知道她不是常人,忽然一把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衣袖:“女侠,求您出手救我一家老小性命!最好……最好帮我找到臭狐狸骗走那些银子,只要侠士能寻到,我愿与您平分……不!我愿将六成、七成的家资献给女侠做酬劳。就……就算是寻不回来,我虽给那臭狐狸骗得苦,但还有这座祖传的宅院,变卖了也值个**百两银子,您救了我家人回来,愿悉数奉予侠士!”言罢,又低下头呜呜哭泣起来。
付枕月见他似有悔意,微微一笑:“也成,我去瞧瞧。银子嘛你是别想了,那赤狐到手的时候,必然已经腾挪移转,不知搬到几千里外了。倒是带走几十个大活人不容易,我可以追追看,若是能救回那些人,我也不要你**百两,你给我一百两为酬罢了。”
付枕月之所以推拒了黄老板的高额酬劳,并非她不爱那沉甸甸的银子压在手上的美妙手感,而是她知道黄老板现在大受刺激,情绪失常。此时付枕月就算要他那一身的肥肉包包子,他也敢一口答应。
然而等事情办成之后,危险解除,黄老板多半又会心疼起自己的全部身家,想办法拖延扯皮,挽回损失。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商定个公道的价格,安安稳稳的把一百两银子落袋。
于是付枕月笑了笑,又好心嘱咐了一句:“剩下的钱你本本分分做些生意、养活家人,可别再招惹什么狐狸美人,小心下次她不要你的家财,专剥你那身人皮做帽子围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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