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凛被送到府衙门前,紫衣女子一行人继续驾车往前去了,路过府衙大门的时候,门边的几个侍卫还帮着牵马。
她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匆忙进了厢房里更换官服,再出来时已神清气爽,整装待发。
“孟太守何在?”
“在正堂。”
张秋凛点点头,便依照指示去了正堂寻那位太守孟章。路上她用余光留意着太守府上的建制,只见草木葱葱,林丛郁郁,光州特有的深漆跷脚屋檐隐藏于丛影中。近处的白墙下种着几根悉数的翠竹,看上去倒是一处清雅之所。
绕过了白墙,不远处便到正堂。
“张大人,请。”
“多谢。”
张秋凛轻轻叩门两声,门已打开,室内灯火幽暗而阔大,乍一望去十分幽邃,太守坐于正中的书案后理事,身后一排高书架罩下半轮凄清的影,明暗交错着深深浅浅。
太守孟章白鬓微染,一抬头,和蔼地一笑。
“是张通判来了,我有失远迎!我是卫城太守孟章。”
张秋凛拱手道:“太守,我今初才到任,多有不明不足之处,还请太守予我信任,我定当竭力。来卫城的路上,我探查过沿途州郡的实况,今欲编作一杂集,不知太守是否有所耳闻,如太守有意共同商讨,我亦愿言详请。”
对于一个刚刚到任的年轻地方官、又是刚被朝廷外放出来的人来说,她此番未免有些冒昧。可孟章似乎并未在意,反而是欣慰一笑,很欣赏这位后生。
“通判南下这一路的壮举,我在卫城亦有所耳闻。我朝有你这般的年轻人,何愁盛世不兴!来,坐下说话。”
二人相临而坐,张秋凛瞥见孟章的书案上都是些公文和法卷,显然是个勤政之人,亦对此人的最初印象颇好。
二人先是谈了谈卫城的日常事务,再就州里最近的几件大事交换了见闻,发现竟然在许多事情的看法上颇为投机,都有一番感慨。
张秋凛谈到双目放光之时,孟章扶案道:“天色不早,张通判的居所已经备好,就在公廨隔壁,稍后我请人带你过去。今日相谈甚欢,但我今日已与内人有约,当归府赴宴。”
张秋凛立刻起身:“叨扰太守了。那其余的事,便明日再说。”
“不妨事,不妨事。卫城来了一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我也自是心喜。要知道我在这靠近边境的小地方操劳一生,遇见有缘人,也愿将半生所遇相告相传。”
孟章撑着椅子旁的扶手站起身,“你刚才所言及的《告风物》两册,恰好我府中便有收藏,如不嫌弃,张通判可随我一同回府去取,不必担心叨扰,我家内人好客。”
“能如此,荣幸之至。”
孟章点了头,二人便一同沿着卫城的主街步行北上,不久便到了一座宽敞院落,就是太守府。
张秋凛走在路上的时候,满脑子只有赶紧拿到那部书,想的还是白日里谈论的公务。及至太守府门前,与孟章打过招呼道谢,她自在门外等着就行。
“也罢,待会儿我派个书童给你送来,你且在此处等一等。”
“多谢。”
她站在门前的阴凉处等候,一身的青色官袍,巍然气度。稍后不久,门里走出来一个灰衫的书童,手里拿着《告风物》其中的一卷。
张秋凛刚要接过,无意中看清了那书童的眉眼。
“等等,我是不是见过你?”
那书童抬眼看看她,把书塞过来便走了。张秋凛拦下道:“我见过你,你是叶青玄身边的人。”
自从之前叶青玄在书铺替人撰写铭文得罪了崔家后,那家书铺店主便将她和另一个负责誊抄文书的小书童一并主厨门店。叶青玄见那书童年纪尚小,经常予以照拂。今日她能出现在卫城,恐怕也是因为叶青玄的缘故。
转眼那书童已经半个身子进了太守府的大门,正在转身把门关上,由此往里看去,正对着一面雕满金桂的影壁,不见院内情形,忽闻一阵笑声传出。
张秋凛跃上门前石阶,用手抵住门,全忘了先前面对孟太守的礼数。“叶允和也在太守府?”
书童的眼神闪避。这时候,门内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薛彤,快来!”
张秋凛在门外陡然停了步子。
那个名叫薛彤的书童有些好奇、又带点畏惧地看着她,缓缓地把门关上了。
那天夜里,她在住处安顿下来,挑灯细读新借的书,眼前的一个个方块字却好像在跳跃一般,令人读不进去。
张秋凛终是揉着酸疼的肩,叹息一声,败下阵来。
这南下一路山长水迢,不辞辛苦,如今到任之处本该全新投入公事。
可她过去年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力,到这里忽然打了折扣,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还是一个人走的路太长。
她把书合上,走到窗边望了望。今夜乌云很厚,庭院里没有月亮。
遥想刚离开京城的那一夜,也是这样的风雨阴绵、星月暗淡,彼时还没有这般风尘仆仆。温柏寒不辞路远将她寻回,到北城门外与古人一见。那时候,她就说明了一切。
张秋凛本以为自己忍得住。
可今日傍晚,她有着那么强烈地推开门闯进去的冲动。
归根结底,她是不愿意相信叶青玄那些冷淡的托辞……她曾经那么爱她,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年少相伴、苦乐相依的岁月历历在目,一生一世共赴天涯的誓言犹然在耳……她那么多情念旧的一个人,怎可能轻易抛了?
会吗?
可张秋凛不愿意承认的是,她听出了叶青玄话里清晰又决绝的意思。也正是因为她曾经爱她至深,所以才更认得那人毫无保留的交心与信任是什么模样。如今已然变了,是门庭雪落,大风无息。
不可能。这里一定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张秋凛仍然固执地幻想着。想想看,玄儿那么努力地走到了今日,荣登金榜,天子策名……一个人从寒径山脚下的孤僻之路走到现在,她所经历的一切辛苦,张秋凛虽能理解却无法切心想象。眼下她正领了官职游历,心头杂事多,也属于正常。
这些年来,二人的轨迹虽不时重叠,宛若命运的交织,可是她们距离彼此的世界始终很遥远。
也许张秋凛过去的身份地位是一道鸿沟,世俗的眼光落在初出茅庐的青年身上太沉重。而今她们都来到了这偏远的光州卫城,远离过去的种种。命运把她们带到这儿,不就是缘分未尽的证明?
张秋凛想着,如果有机会,这一次,她可以先低头。
*
清晨,昨夜乌云俱扫,天光开明。
张秋凛一大早便来到公廨,一半出于到任第一天的勤勉,还有一半出自私心。
除了昨日和孟太守讨论过的南下途中见闻和各地博物趣事,她一路上借着恩师温颂声的名号和榆州张氏自身的威望,打听了一些旧事。
起初,她只觉得一些旧史并不连贯,但那时候她尚且年少,对很多事情不清楚也属正常。
带着这份对过往因果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她竟越挖越深,发现这里面还藏着许多隐秘。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过去。
张秋凛走进案卷室,忍不住感叹孟章不愧是位称职的官员——旧年卷宗都整理的十分规矩,按照年份和类别码在架子上。
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中睦十二年的卫城税赋记录。
这账册上只收了半卷,后面是残破的空白,想来是没有记录完整。不过那一年秋,正好是卫城被南境叛军攻占之时,也说得过去。
张秋凛南下之路,正是沿着当初与讨逆军汇合的南境叛军北上之途,一路朝南逆行而至。
她发现了其中的一点规律。
靠近业州的城池,往往在经历战乱的那些年剧烈动荡、居民散失,村镇被一个个地烧毁,就像当初均州多地的情形一样。
可越往南去,按理说应是叛乱起点、兵戈最重的地方,反而愈是祥和,受朝代变迁的影响较小。
这固然与史册所述不符,但换一个角度也合乎情理。毕竟中原腹地,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
卫城是第一个打破规律的例外。
没有遭遇过战火纷绕,后来被戚长风作为南境驻军的据点,从此由一不知名小城一跃成为本朝光州首府。据传闻,孟太守与光州守备军统领戚长风也私交匪浅。
张秋凛因这一发现而兴奋起来,正欲拿起前后两年的账册仔细比对,可当她要有所动作时,门外忽然传来几人的谈话声和渐进的脚步。
张秋凛有些尴尬。
虽然她已是本州官员,查看案卷室是天经地义,可她毕竟菜第一天上任,又给不出合适的理由。
门一开,太守孟章和几名同僚同时进来,看见她显得很惊讶:“张通判,大清早的,您到这里可是需要找什么?”
“听说这里可以查看本地日志,我想尽快上手。”张秋凛正气凛然地训了一借口。
“不急,我正有事要带你去……”
孟章客气地引她去了正堂理事,张秋凛自是不能再多说什么,离开了案卷室。
临近正午,仆人端上来茶点,孟章和张秋凛歇息片刻。
孟章道:“你已经对手上事物所有了解,下午我便不陪同了。如有问题,随时再来寻我即可。”
张秋凛起身:“多谢太守。”
“哪里哪里,不必客气。对了,还有一事,我昨日就想打听,又怕不合适,通判以前在京城做官的时候,认识不少人吧?”
“……我年轻历浅,不敢妄言。”
“非也,非也。”孟章摇头道,“你为何被贬出京城,我虽远在光州,却也是听得到的!通判虽然被贬,但只是一时之计,你的恩师是当朝宰相,又出身榆州张氏,来到我们这小地方,恐怕吃了苦头。”
“太守万不可如此讲。我既为官,便是为民做事,谈不上其他的。”
孟章笑吟吟道:“你既从京城来,肯定认识现居卫城的采诗官叶青玄吧?她与我的么女孟怀昱是同窗好友,现下都住在我府上,小女不才,赴京参试却没考中,平日里喜欢写写诗文,结交卫城的文人墨客。我听闻通判的文采斐然,也是个文人雅士,来日若有机会,可与小女一会,指点一二如何?”
呦呦情敌相见了,但并没有眼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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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故垒西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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