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扶云道的江湖之辈集于长安后,赵鸢所作的第一件事是带着他们去赈灾。
长安贵为国都,按理说,不该被一次雪灾打击。可素来都是不怕天灾,只怕**。郊县塌了千百间屋舍,朝廷却不肯出兵修缮,赵鸢猜想是当初东宫之变,裴家对付了拥护刘颉的武将,如今长吉登基,梁国公为绝后患,率先做的是裁军,各世族再以私兵充军库,若动用军队赈灾,则会暴漏军中漏洞。
毕竟死千百个老百姓事小,失长安守备事大,因此只能动用京兆府和各县衙门的官兵去赈灾。冬天本就是事故多发期,县衙的人一个顶五个来用,自然会有顾之不及的地方。
冰天雪地里,赵鸢带着贺乾坤面罩,披着大氅,在郊县指挥搭建避难所。赵十三左右手各抱一小孩朝赵鸢走来,“这俩小东西来偷赈灾的馒头被我逮住了,一经拷问,是邻县的小乞丐,爹娘都没了,原本跟着一些大乞丐四处乞讨,雪灾降临,大乞丐有些冻死,有些因偷良民家的粟米被打死,还有部分乞丐直接南下乞讨去了,只剩下一窝小东西,自力更生。”
赵鸢柔声道:“有我在,你们不会饿死,也不用偷盗。你们的伙伴呢?”
赵鸢为唬人,特地挑了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带着,殊不知吓坏了孩子。那小女孩生怯地趴在赵十三怀里,哇一声就哭了,男孩倒是坚强一些,忍着哭腔说:“他们在小溪村的羊圈里等我们,我们都是轮流出来觅食,要是找不到吃的,回去就会被同伴打死,老爷行行好,我和阿妹已经出来两天两夜了,我们只要两个馒头,两个就够了。”
赵鸢命人了包了十几个馒头,小男孩见势迫不及待伸出双手,赵鸢单独扔了一个馒头给他:“这馒头不能白给你,你得带我去见你的同伴。”
小男孩把馒头掰成两半,递给小女孩半只,一个馒头瞬间消失。
赵鸢带了几人,跟着两个小乞丐来到小溪村。男孩抢过赵鸢手里装着馒头的包裹,兴冲冲地推开羊圈门冲进去:“我跟阿妹讨来馒头了!”
外面的大人却没听到其它小乞丐的回音,赵十三直接走近羊圈里,片刻后,他面色沉重地走出来,赵鸢正要进去查看,他伸手拦住:“别进去了。”
赵鸢推开他的手,径直走了进去。
七八个小乞丐不知道是被冻死,还是饿死,或两者皆有。
赵鸢呢喃道:“就算有广厦千万间,也庇护不了天下人,长安如此,更何况其他地方呢。”
几个小乞丐的惨状触动了所有大人的心,有几名汉子背过身偷偷擦泪,赵鸢瞧了眼两眼通红的赵十三,又瞧了眼那两个不知所措的乞丐兄妹,淡淡说道:“回去继续赈灾吧。”
赵十三道:“不安葬他们么?”
赵鸢道:“死人埋在了地下,就没人知道他们死了,更没人知道他们因何而死,就当我们从没来过这里。”
赵鸢把乞丐兄妹带了回去,安置在鬼市客栈里,夜如猛兽,大雪再度袭来。大堂里,赵鸢正勒令赵立章算账。
赵立章拎着笔,把赈灾需要的帐一笔一笔算清。
“这场灾救完,少说也得万千两银子。”
“十五还没到,长安城里已出了不少有名的善商,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捐出去的赈灾款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万万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赵立章语重心长道:“鸢姐,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行商的捐的银子,四成都是拿来跟官府买牌坊的,剩下六成,官府内部层层贪污,赈灾银上交时贪上一拨,下放时再贪上一拨,真正到老百姓手里的,不剩一成。我们也不想如此,可这就是不成文的规矩,谁家若敢不通过官府私自赈灾,那就是打官府的脸,官府岂能给你好脸色看?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不给银子,我阿爷常说,只要银子到百姓手里了,甭管多少,都能救人。”
赵鸢笑道:“看来二叔也不算完全黑心嘛。”
“鸢姐,都这时候了,你怎还有心说笑?”
赵鸢终于明白为何李凭云总是气定神闲,轻拿轻放。若是担负责任的人都愁眉苦脸,那受庇护的人便会更加恐慌。
只有她清楚如今局势多紧张,长安的富商已经不愿再掏钱赈灾了,朝廷内讧,拿不出一个人人都满意的赈灾方案,其它各地的赈灾物资则因大雪天气,无法及时抵达长安。
国库呢?长安粮仓呢?除了最高掌权人,没人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
她拿去赈灾的粮食,都是李凭云的俸禄,李凭云的俸禄还要养安国寺,靠他一人俸禄,根本救不了几个人。
赵鸢手里的银子虽紧俏过,但以往有淳于在,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才明白一个铜板就能压死一群人。眼下的她没有方寸大乱的资格,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十三备马,我要去鱼观楼。”
鱼观楼属李凭云,但李凭云志做一个两袖清风的人,不久后就把鱼观楼卖给了裴瑯,裴瑯仿佛找到了毕生之志,在他的悉心打理下,鱼观楼焕发新姿,从收容所变成了销金窟。
普天之下,只有凡夫俗子想不到的美色,没有裴瑯寻不到的。
赵鸢来时,裴瑯正同一位角色交流感情,赵鸢等了两炷香,才得见一面。
裴瑯边系腰带边说,“你要来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
赵鸢坐在主位,睥睨着裴瑯,裴瑯虽不悦她一副问审的样子,却不敢忤逆她。只能庆幸和她姻缘未成,对于他这样的男人来说,女人注定只能是玩物,可以拿来利用,可以拿来做摆设,但绝对不能拿来敬重。
赵鸢贵人语迟,待裴瑯落座后,才开口问道:“长安雪灾如此之重,为何各大家族迟迟不联手赈灾?”
裴瑯道:“这屎盆子你可别往各大家族头上扣!朝廷才出了几个赈灾银?哪家敢比朝廷出的多?再说,天下何年无灾?不是只有长安有灾,其他各地也是雪灾冻灾频发,长安这点儿雪,连灾祸都称不上,等春天到了,这场雪就成了‘瑞雪兆丰年’,乃祥兆。”
赵鸢不怒反笑,裴瑯生怕她得了失心疯,气焰弱了下来:“你笑什么?”
赵鸢道:“在笑我们这些世族之人,一生最大的烦忧无非生在高门,闻不得朱门酒肉臭,会写几篇文章,传世千古,便能引得后世同情,而那些不会写字的百姓,仿佛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存在过。”
裴瑯实在不解赵鸢:“你没碍着他们,他们也没碍着你,你如此心怀百姓,百姓也不会把你当圣母供着。”
赵鸢突然厉声道:“因为我是科举出身,我读书问道,就是为了不同你们成为一丘之貉!”
裴瑯不置可否地挑挑眉:“赵鸢这个名字早已被肃王抹去,千百年后,人们会记得我裴瑯是士族名流,会有无数仰慕我风采的女子为我篆书,而你就算为百姓万死不辞,谁会知道你赵鸢?”
“千百年后的事就交给后世,我只问你一句,裴家肯不肯出银赈灾?”
裴瑯道:“你走吧,过了三代,各家的银子都很紧巴,这个时候裴家若是出风头,就是与其它世族为敌,裴家帮不到你。”
赵鸢已清楚这次赈灾不力的内情是各世族内部银两亏空,再谈无益,于是离开了鱼观楼。
经一夜发酵,大半个长安都知道了小溪村有几个小乞丐被冻死,读书人写文章怒斥官府无为,京兆府背了一口大黑锅,叫苦不迭。
早在东宫之变时,京兆府就跟梁国公结下了梁子,此事一出,对梁国公恨得牙痒痒。按照计划,李凭云此时及时出现,帮京兆府揽下赈灾的重任,京兆尹感激涕零,多谢了李凭云几句,不料当夜就丢了官帽。
此任京兆府尹是长安世族推举上去的,这一举直接拔出了世族在京兆府的势力。新任京兆尹人选迟迟未定,梁国公提了几人的名,皆不为长安世族们认可。虽朝廷从没有明确定义过这是一场雪灾,可朝官都清楚,长安现在正在灾中,谁接下京兆尹这口锅,谁就要为这场雪灾的结果负责,一时之间,京兆尹之位空悬,竟无人敢当。
各家都不愿自己的人当京兆尹,又怕别家的人当上京兆尹,因此紧密地盯着彼此的动静。
赵鸢知道,机会到了。
她从雪灾现场回来,第一时间赶往裴府拜会。阿元前来迎接:“赵娘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赵鸢道:“我人在长安,自然要来给祖母拜年的,只不过因雪灾的事,耽误了几日。”
赵鸢是夜里拜访,裴家祖母正在念经,赵鸢便说在佛堂外等着,阿元进佛堂传话,“赵娘子只身前来,瞧着是比去年又清瘦了些,只怕在风雪里等久了,会落下病根子。”
裴家祖母不必看就知道赵鸢的心思:“她惯用苦肉计,激起我老太太的怜悯,就能事半功倍了。”
裴老太太照直到念完经才走出佛堂,赵鸢双手揣袖站在门庭下,见到裴家祖母,不卑不亢地行了礼,裴家祖母这才说:“久等了你,你说你这丫头,特意等在风雪里,这不是要我老太婆折寿么。”
支撑着裴家走了三代的老祖母,慧眼能洞穿一切城府,赵鸢不敢虚与委蛇,直接掀起衣袍,挺身跪地:“京兆尹一位空悬,我愿临危受命,带长安百姓度过这个冬天。”
“你这丫头,从小不吭不响,野心却比谁都深厚。丫头,我奉劝你一句,人都是毁在贪字上的,陈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朝堂再也容不下第二个有野心的女人。”
赵鸢平静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贪,而是相信我能做好京兆尹。”
“你有学识,有抱负,有能力,老太婆我亦相信你做得好这个京兆尹,只是...男尊女卑是千古传承的观念,我认得了你,百姓不认你。”
赵鸢道:“一个女人当京兆尹,还能比贪官污吏更可怕么?”
裴老太太不想给赵鸢期望,她直截了当地拒绝:“裴家不会帮你。”
“祖母,我有一事不解,您以一己之力守了裴家三代,是当世的巾帼英雄,为何也同其他人一样,认为女人无法做京兆尹?可是因为当年我悔婚之事...”
裴家祖母的手掌慈爱地放在赵鸢头顶上,为她遮住风雪:“因为我看着你长大,我明知道前方是险滩,怎能眼睁睁看着你踏进去?”
赵鸢辨不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过权势场上,往往都是七分假意混杂三分真情。若要达成目的,便不能再为人情所困。
赵鸢垂眸道:“裴家若想继续昌盛下去,您只能依靠我。”
裴家祖母深知自家处境,裴瑯不成器,一双孙子孙女尚且懵懂,外戚虎视眈眈,裴家祖辈的功绩总有耗尽的那一日。但无论如何,都不该由赵鸢一个外人来说这话。
裴家祖母收回手,不怒自威:“何出此言?”
赵鸢道:“当年裴老将军征战西洲,屠杀异族近十万人,此秘闻若走漏风声,裴家将成为众矢之的,彻底丧失在西洲的统治权。”
裴家祖母震惊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赵鸢道:“您不必慌张,如碧是我干女儿,我与裴家情分非比寻常,必将此事藏于心中。”
当年为统一西洲,屠杀不肯归顺的异族是不得已之举,裴家的地位因同一西洲而得来,若此事东窗事发,裴家将遭世人唾骂,世代忠勇之名将付诸一炬。
裴家祖母对赵鸢道:“推举你做京兆尹,阻力不小,你且等些时日,待我为你清除阻力。”
赵鸢伏地叩谢:“多谢祖母。”
“时候太晚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赵鸢坐上轿子的时候,裴家祖母对阿元说:“我实在欣赏这姑娘,虽说也舍不得,可她已经成了威胁,为了裴家,只能除掉她了。做干净点儿,此时梁国公像头疯狗一样盯着咱们裴家,别留下把柄。”
阿元虽然心寒,但作为裴家人,他没有选择,只希望赵鸢不要记恨他。
宵禁后的长安,白雪铺满街道,红灯笼在风中摇晃,静得人心惶惶,一顶轿子在枯井里燃烧,两名逐鹿军将井盖推回去盖好,堵住往外升起的浓烟。
天亮了,日月更迭,无人发现枯井下的尸体,长安城中一切如常。
累了累了
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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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付诸一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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