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一路连滚带爬,机关算尽、天良丧尽才爬上京兆尹的位置,她说要让世族和朝臣们为此次雪灾付出代价,李凭云还以为她有什么高招,他把赵鸢能使的招数都盘了出来,唯独漏了一招,也就是最笨也最坏的那招——
这日将要散朝时,宫人传报,京兆尹贺乾坤已在含元门外跪了一个早晨了。
李凭云答应过她不插手此事,可她的腿痹症未消,怎经得住雪天长跪?李凭云余光看到孟端阳问宫人借伞,而后箭步冲出宫门。
这一跪,成了宫中最亮丽的风景线,散朝的官员们纷纷围观,议论不休。赵鸢习惯了被众人审视,往日的赵鸢都曾不怕过,今日是以贺乾坤的身份,更无可畏惧。
有人说:“贺府尹,有何事,不可上奏陛下啊?非要在这里跪着现眼,若让百姓知道了,万一以后一有事儿,就跑去京兆府门口效仿你呢?”
赵鸢道:“本官治下的京师,不会出现有冤不能伸的情况。”
这一跪,普通官员当个上朝中的乐子看,但史官可就为难了,上面人已经吩咐了,今年这场大雪,叫祥兆,不叫灾,显然贺乾坤是为雪灾的事而来,这一出到底该怎么写?
朝官的身份让他不能春秋笔法,史官的良心令他不写不快。
赵鸢跪到麻木,隔着面具,看到一执伞而来的身影,见那人衣摆翩翩,她心中一动,可当看清楚那人是右手执伞时,她跃动的心再次冷淡了下来。
来者是孟端阳,他替她撑伞挡住风雪:“你这样跪着,不会有任何结果。”
赵鸢高声道:“何为结果?我贺乾坤所求的,不是结果,而是长安百姓在雪中受难,我身为他们的父母官,不能为他们消灾,只能跟他们同苦!孟侍郎您是刑官,可否告诉下官,父母弃子女不顾,该当何罪!”
孟端阳语塞,答不出她的问题,只能替她撑伞挡住风雪。
这时,一道紫色的身影在士兵的陪同下,走出含元门。赵鸢仰头瞧见李凭云锋利的喉结,淡淡道:“相爷若是来劝我的,请回吧。”
李凭云想得到此时梁国公已发现赵鸢利用他做京兆尹一事,当正在茶庄火冒三丈。
有热心的官员,说道:“贺府尹,您就别跪了,就算在这里跪成瘸子,陛下也不会见你的。”
朝臣们不是真瞎,皇帝是个痴儿,皇权早被梁国公和世族们瓜分,可他们又能如何?谁年轻时候还不是个有抱负的读书人?
现在朝廷已经没有像赵邈那样能保护他们的大官了,他们老胳膊老腿又拖家带口的,一人出事,满门陪葬,就算世族们当着他们的面杀了皇帝,他们屁也不敢放。
不是没了血性,而是在切身利益面前,血性不堪一提。
赵鸢不顾人言,依旧高声大喊:“臣京兆府尹贺乾坤,求陛下开国库赈长安灾情!”
李凭云也是一惊,他没料到赵鸢会直接要求开国库赈灾,但转念一想,赵鸢虽喜欢兵行险着,但心思实则极其细腻,要求开国库,只是她用来和世族们讨价还价的诡计。
他冷声道:“贺府尹,依我国法,开国库,不出两种情况,一是全国大灾,二是战时应急,长安当下的情况,不在这两种之内。”
李凭云看似否决她,实则给赵鸢继续说出自己主张的机会:“百姓信赖朝廷,将他们的血汗存放于国库之中,若掌管国库之人,辜负百姓信任呢?这个国库,究竟是不能开,还是不敢开?”
李凭云又问:“你凭什么说这是灾?”
“凭小溪村冻死了八个孩子!诸位朝廷同僚既然称长安的大雪为祥兆,敢问若冻死的是自家孩儿,你们还说得出这种话么?”
李凭云摸摸下巴,“我亲自去过小溪村,确有其事。”
他抬起眼皮时,见替赵鸢撑伞的孟端阳,因朝臣麻木而充满愤慨的内心更加气愤。
李凭云撩开衣袍,跪在赵鸢身边,对百官道:“本官答不上贺乾坤的话,便请陛下定夺吧。臣李凭云,求陛下开国库赈灾。”
李凭云这一跪,直接把责任推到了其他朝官头上。
贺乾坤是来收拾京兆府烂摊子的,一没有靠山的冤大头,跪死在这里,也掀不起轩然大波,可李凭云不同,朝臣们都知道李凭云代表着梁国公,这一跪,让他们不得不开始动脑筋,开国库是否是梁国公的意思。
梁国公的提拔门下省们官员已经跟随李凭云跪下来了,其余世族保举的官员,权衡一番利弊,还是跪吧。
他们跪了,开国库就是上面的博弈了,他们谁都不用负责;可万一他们不跪,若因梁国公的人下跪而暴露灾情事实,他们就成了助纣为虐、指鹿为马的奸佞。
甚至有人不知为何而跪,见别人都跪了,在这集体下跪氛围的裹挟下,只能跟着跪。
赵鸢一出“开国库”,直接把这场大雪定义成了天灾,而自古以来,都是大多数人们认为什么是对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至此,这场天灾才被得到重视。
此时一大氅加身的宫人匆忙出来,其它宫人纷纷跪下行李,“杨侍郎。”
此人正是皇帝近侍杨凤,当初长吉登基,裴家曾提议为杨凤九锡加身,但杨凤拒绝了一切高官厚禄,只求继续照顾皇帝。皇帝长吉无法处置国事,呈上来的折子,通常汇总到杨凤的手上,再由杨凤递给梁国公。
明里,杨凤算作梁国公的人。
杨凤的出现,更做实了开国库是梁国公的意思。
“贺府尹,陛下请您快快起身,别跪坏了身子落下病根,您跟我进宫吧。”
赵鸢也知道自己再跪下去就得不偿失了,她起身同杨凤作揖行礼:“请杨侍郎带路。”
远离百官的视线,杨凤叹了一声气:“你这是何苦?若要世族们打开私库赈灾,你来找我,我私下去游说,结果是一样的。”
“那怎能一样?这事儿私下去做,史书记载的是世族们的善行,公开来做,史书记载的是他们的恶行,后世人有权力知道真相。”
“赵娘子菩萨心肠,雷霆手段,百姓能有这样的好官,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赵鸢道:“赈灾银还没要到,我不敢邀功,杨侍郎可否告知为何此次雪灾,世族们宁做缩头乌龟,也不肯拨款赈灾?”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没钱了呗。老奴没见过各大家族的钱库,但人么,都是一个德行,有钱时,恨不得腰带上拴金袋子,天灾一向是用钱财买地位的好机会,这时候他们不但不肯出钱,还试图把这场天灾压下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也没钱了。”
“天底下谁穷都轮不到世家大族穷。”
“你看不到户部的账本,不知太宁新法的威力。世家大族手握良田房屋,转租给百姓种地或是经商,百姓给世家大族们交完了地租,还得给官府交税,太宁新法进行税改,百姓赋税增加,若粮产不提升,税和租,只能欠一个,不缴税是要砍头的,两害选其轻,只能欠租。世族们为了不赔本,只能同朝廷合作,私田公有,平分税收。于朝廷来说,轻而易举收到了地,于百姓来说,看似增税,但租地成本变低,又时遇大赦,减免苛捐杂税。这样下来,实际上只有世族利益受损,看似高不可攀的门第,靠的都是还不是底层百姓的支撑,一旦百姓不愿干了,他们就都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架子。”
“虽根除了世族留下来的弊病,可增税伊始,民不聊生,各地匪祸、黄巾四起,这都是弊端。”
杨凤道:“朝廷之所以在有这么多官员的情况下,仍要年年选官,正是因为长远的事要有人做,近处的麻烦也要有人来解决,再繁华的统治,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幸而当世有李相这样立足长远之人,也有赵娘子这样救近火的人。”
走到帝王寝宫外,宫人们站成一排,水泄不通围着寝宫。
杨凤悲哀地朝那里望了一眼,对赵鸢说:“再等等吧。”
赵鸢没有多问,而是和杨凤一并站在门外等待。门内传来男子娇媚的呻吟,宫人们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杨凤亦是习以为常。
直到天色将晚,赵鸢才忍不住问:“陛下一直如此沉迷男色么?”
杨凤严重含泪:“是老奴有教好陛下...”
赵鸢直言不讳:“那男狐狸是何来历?”
“陛下刚登基那会儿,各世族们进献了不少美人,但陛下总是没什么兴趣,直到三个月前,裴侯带来几个梨园子弟给陛下助兴,其中有个叫宋巢的乐工,陛下接连一个月每日点他入宫奏乐...当时老奴就该察觉到什么的,可当时老奴只以为陛下跟我在寺庙里过惯了清苦日子,他爱听曲儿,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让他多听听吧...”
赵鸢冷斥:“这个裴侯,原来不是不爱权势,而是有更轻松的方法。”
杨凤只好认命:“赵娘子,世上就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你和李相这样的清白人,也有脏人、烂人。正因那些满脑子污浊的人,才衬得清白之心的可贵。”
赵鸢和李凭云结盟时,李凭云就不掩盖要昭哥回宫的意图,她对皇权没有分毫贪恋,并对昭哥和长吉皆有恩情,帝位是谁,本和她无关。可是,只要长吉一日是皇帝,她身为人臣,就不能放任皇帝纵欲、皇权旁落。
“不能让这样下去了。”
赵鸢话音刚落,寝宫的门打开,一个身穿红裘的高大少年走出来,冷眸睥睨着门外候着的一干人,他看了众人半晌后,身后露出长吉懵懂的脑袋。
在红裘男子宽大的袖袍下,是他们紧紧牵着的手。
赵鸢心道:糟上加糟。
这哪里是什么祸国殃民男狐狸?分明是真心真意的旷世奇恋。
女皇以前说过,身为皇帝,比起□□,更怕是付出真心。
方才赵鸢还刚正不阿地打算清君侧,见到此情此景,灵机一动,变化策略。
她行礼道:“京兆尹贺乾坤拜见陛下。”
红裘男子转头对长吉说:“陛下,是京兆府尹。”
长吉问他:“什么是京兆府尹?”
“是治理长安的官员。”
“是大官么?”
“对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官,对那些大老爷们而言,是一只蝼蚁。”
“我可以不见他么?”
“您是陛下,您不想见他,就可以不见。”
“陛下,杨侍郎,宋侍郎,下官此番进宫求见,是为了宋侍郎的生辰宴。”
长吉天真地看向红裘男子:“阿巢,你要过生辰了么?”
宋巢道:“陛下,我是孤儿,不知自己哪天出生。”
赵鸢已跟在杨凤身后,默默走到近前,将长吉和宋巢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见缝插针道:“正因如此,陛下才更要好好替宋侍郎办生辰宴。”
宋巢不知道眼前的人在卖什么关子,反正在他看来,想要接近长吉的都不是好人,而且此人带着面具,一身不近人情的肃杀气,得罪了他,恐怕更没有好下场。
宋巢欲言,只见对方忽然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没有笑意的菩萨面,唯有额间一抹如火焰般的流云,为她增添生气。
“陛下,还认得我么?”
赵鸢和长吉寥寥数面,长吉未必记得她的脸,但却记得她的名字。杨凤适时道:“陛下,她是小赵娘子啊,你记得么?是她救了你两回。”
在长吉的心里,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赵鸢救过他,是他的恩人,她是毋庸置疑的好人。
“小赵娘子,你为何进宫了?”
赵鸢莞尔道:“是为宋侍郎的生辰宴。宋侍郎令陛下龙颜大悦,当记一功,但是,宋侍郎身份特殊,只怕不能劳师动众,下官有一计,既不必劳师动众,又不会委屈宋侍郎。”
宋巢双眼警惕的盯着赵鸢,赵鸢从容道:“想必宋侍郎不是贪图富贵之人,时值长安大灾,百姓需要银子,若能把世家公卿们给宋侍郎的生辰礼,直接赠予百姓,既为陛下和宋侍郎积了功德,又解了百姓的苦难。”
这事看似荒唐,实则非常符合人性。世族公卿们,未必舍得花钱让百姓耳清目明,但一定舍得出掏银子来麻痹皇帝。
因为下为犬马,上为昏庸,这是他们最根本的存活之道。
名为宋巢的少年始终一语不发,长吉小心翼翼地问他:“阿巢,鸢姐是好人,你愿意吗?”
少年沉默地点点头。
赵鸢这才放心道:“陛下,有臣和杨宋两位侍郎在,您不必怕任何人。”
赵鸢出宫时,夜幕已经完全覆盖了巍峨的邺宫,含元门外的阶梯下,却跪满了文武百官。
相为百官之首,他不敢起,别的官员也不敢起。
赵鸢站在含元门匾前,也是九道台阶最上一层,惊讶地望着跪满台阶的大臣们。
这帮人...一直跪在这里么?
她一低头,看到脚下俯首之人,弯腰作揖,而走上前,小声道:“李大人,您正当壮年,但大臣们老胳膊老腿,怎忍心让他们陪你一起跪着?”
那人狂妄道:“因为我是一国之相,百官之首。”
就算是武将在风雪中跪整整一天,也承受不了,李凭云一个读书人,只怕已经跪废双腿了。赵鸢菩萨心肠,路过的阿猫阿狗病了她都要担心一阵子,更何况李凭云一个大活人。
她又问:“那您为何要跪?”
李凭云简短回答:“为了让你心疼我。”
李大人真阴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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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含元门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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