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于子时前往刑部,见到被关押的梁国公。
梁国公不难料到自己的结局,或者说,每个走到那个位置的人,都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杀光所有对手,要么锒铛入狱。
他当初贪李凭云才华,被其诡辩之术蒙骗,今日遭陷害入狱,咎由自取。家中儿孙有赵鸢照顾,不必忧心她们,入狱以后,反倒更加心安理得。
赵鸢到访时,梁国公已睡下,被从睡梦里叫醒,脾气大作,“再大的事,不会等到白天说么?哪有你这样打扰老夫睡觉的。”
赵鸢挥挥手,让七子离开。
“白天公务缠身,脱不开身。若非是十万火急之事,也不会连夜拜访。”
“可是国库的案子有了进展?”
“陈国公矢口不认,人证还未找到,亦无物证,此案尚无进展。”
梁国公打了个瞌睡,“既然不是国库一案,那只能是李凭云派你来索要我手中兵权的。”
赵鸢道:“是也非也,我确实是来借用舅父手中兵权,不过不是为李凭云,而是为我们一族。”
“哈哈哈,先有李凭云诬陷我毒杀陛下,后有你向我伸手索要兵权,我梁某真是造了孽,一世筹谋,竟只换来被你们俩小儿玩弄。”
“凡是恶果,必有恶因。当年...您不该派人去杀李凭云。”
“我落此下场,或许是因当年种下的恶果,但陛下非我所毒害,这个罪名不该我来担。”
赵鸢道:“刑部尚未给您定罪,想来此时还有转圜余地。”
“不可能了,孟端阳效忠裴家,李凭云不但栽赃嫁祸,更要借刀杀人,他要借裴家的刀除去我,成王败寇,我认了。”
“舅父,您不能认命,您若认命,容安母子将如何是好?容安平日与你水火不容,却在你出事后,三天两头去求人,为了她,这命认不得。”
赵鸢擅长攻心,她在此时提起容安母子,梁国公的铁石心肠,难不动容。
见梁国公不言,赵鸢继续道:“您曾问过我,是否可接手梁国公府,我现在答应,还做数么?”
“哈哈哈哈哈!”梁国公忽然仰天大笑:“我活了一辈子,只见世人捧高踩低,火上浇油,没想到临终之际,竟有人为我雪中送炭。”
赵鸢道:“舅父,我需要您的兵马,待我事成,必不会让你蒙冤。只求届时您阖家团聚,能交出杀淳于之人。”
梁国公终于明白了,为何赵鸢非要执着于淳于的死。她不是为贫贱之人离经叛道,而是在用尽心力,护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梁国公府的调兵符,正是双生子手中的双鱼佩。赵鸢,你身上可带有利刃?”
赵鸢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双手递给梁国公。
梁国公接过匕首,割下一绺胡须,“以此为信,再有双鱼佩合二为一,便能调用梁国公府兵。”
梁国公将须发交给赵鸢,却并未把匕首一并还给她。赵鸢瞬间意识到不对劲,忙死死扯住梁国公伸出囚室的手:“舅父,如今只是一时冤屈,您若因此结束性命,不但今日满盘尽输,这一辈子的功绩,都要赔进去,你相信我,有赵鸢在一日,无人能冤枉、残害我的亲族。”
赵鸢甘为李凭云十年蛰伏,甘为死囚淳于重回长安涉险,她的话,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凭证。
梁国公力大无比,赵鸢为不让他动手,拼了全力抓着他的另一只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皮肤里。
梁国公一恍惚,竟觉得这份单薄的力量,能撑起梁国公府的未来。
赵鸢不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更不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人,甚至,她只是一个女子。
可她身上有那些人所不具备的一项品质——悍。
勾心斗角太久的人,总把权谋二字想得高深莫测,其实哪有那么复杂?向高处攀爬,千万的算计,都不如一身不屈服的悍劲。因为所有争权夺势,目的无非是万人敬畏,这场斗争里,赵鸢甚至不必赢,她只用尽她心中忠义,就值得被敬畏。
梁国公手中匕首落地,“赵鸢,是舅父从前轻看了你。”
赵鸢伸手捡起匕首,置回袖中,匆匆拜别:“舅父保重。”
梁国公道:“你亦注意安全,多加提防,不可亲信任何人。”
赵鸢回京兆府已是三更,天将亮起,又到了上早朝的时辰。天塌了,早朝不能废,只是现在皇位无人,早朝改作了集议。
李凭云以相权监国,代管朝政,左要管上下琐事,右要操持长吉殡仪,朝臣们这才真正见识到这位女皇钦定状元郎的厉害,成百上千的事务,经他之手,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再是瞧不得他贱民出身的人,也要甘拜下风。
京兆尹若无特殊上奏,无需参与朝会。今天是个例外,长安风声鹤唳之际,京兆府属于要务部门,赵鸢作为京兆府尹,被召入朝。
大臣们七嘴八舌说完了自己对时局的见解,末了李凭云问:“贺府尹可有事要上奏?”
赵鸢摇摇头:“下官无事。”
国库一案,原本有梁国公在后做支撑,二人分头调查,无需广而告之,而现在梁国公忽然入狱,难以凭她一己之力继续追查。若直接说国库被亏空了,定有人质疑她如何得知国库亏空,若她道出梁国公的名字,只怕立马有人出来会指证梁国公监守自盗。
她和梁国公都未曾声张此事,就是京兆府内部,也只有他和赵十三二人知道内情,其它知陈国公被抓者,如徐微等人,都以为捉陈国公是因他犯了别的事。
她需要时间找到陈家的关键人物陈惑,此时若直接暴露国库亏空,此案移交了别的部门,不但无法亲手处决陈国公,她更会被视为梁国公的同党调查。
赵鸢为独善其身,瞒下了此事。
这是她多年后再次参加朝会,形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李凭云不论去何处,身边都围满了官员。他们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包围着李凭云,追捧着李凭云。
集会结束后,李凭云众星捧月地走在前面,她独自一人走在末尾。她与他们不过十几步之隔,却如隔山海。
赵鸢一边思考下一步,一边向前走,不知前方的大臣们已经停下了脚步。
牡丹朝她倾身,桃花碎片向她而来,是因风故。
那些大臣们纷纷看向她,是因李凭云的缘。
赵鸢被台阶绊了一下,群臣胆战心惊,做势去扶,只见她单脚举起,还不来得落地,仰头看着这帮瞧着她出糗的大臣,忘记行礼,直言道:“诸位不好好走路,看着下官做甚?”
她这一冒失之举,让死气沉沉的朝政有了生气,李凭云笑着走出包围,走到赵鸢面前,向她伸出手:“我扶你。”
赵鸢忙放下脚,作揖道:“下官失礼,下官不敢。”
李凭云出自习惯想要触碰她的腰,手伸出去,想到这是朝堂,空中的手便抬起,朝她官帽上弹了弹,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今夜来寺中寻我。”
赵鸢本就盘算着去找他,但不知如何开口,李凭云给了她台阶,她顺势就下:“李大人,真是知我心意。”
李凭云只约了夜里,却没告诉赵鸢具体时辰,依二人之默契,不谈时辰,那就是不见不散。赵鸢怕让他等得久了,又要趁机讨便宜,人定黄昏,就换好便装,离开京兆府。
赵鸢本是不得已才穿上贺乾坤的身份,如今却成了便利。她若以贺乾坤的身份去见李凭云,必然引起旁人话柄,不利于她在朝中木秀于林的做派,换上女装,则方便许多。
可她却不料,一出门就撞上了来寻人的孟端阳。
孟端阳见她一身窈窕女装,愣了愣,问:“鸢妹,要去何处?”
赵鸢道:“去找李凭云,与他寻欢作乐。”
“你们...和好了么?”
昨夜梁国公已告诉他孟端阳为裴家效力,她也已和裴家祖母做了交易,若此时裴家认为她和李凭云联手,只怕这桩买卖难以继续。
赵鸢半真半假道:“我和李大人,只问风月,不问真心。”
“我有话要问你,只需片刻,不打扰你赶赴风月。”
赵鸢猜想是为昨夜她去见梁国公一事,道:“孟老师问吧,我知无不言。”
“昨夜是谁放你进得刑部?”
赵鸢困惑道:“典狱司见到我和七子,直接放行,难道不是有你的命令么?”
孟端阳道:“我今日去审梁国公,才知他昨夜见过你,怎会是我下的令?”
刑部能行职务之便的,除了手握实权的孟端阳,就只有从来不掺手党派斗争,兢兢业业埋头修法的老尚书何邕。
何邕其人,低调至整个朝廷都忘了有他的存在,常年闭门不出,就连刑部新来的官员见着了他,都误以为是请来修撰法典的老书生。赵鸢在刑部做事的那十年,也不过见过他堪堪几面。
刑部主事之人是孟端阳,此人就这样低调地从女皇时期隐匿到现在。
孟端阳道:“看来,何尚书已被李凭云收买。”
赵鸢道:“用收买二字,为时尚早。老尚书行事低调,专心修典,不成威胁,就算李大人独揽大权,也不会动他,没有利益纠葛,谈不了收买。”
说着说着,她脑海中跃出一段往事。
“或许,何尚书是赏识李凭云,若我没有记错,李凭云科举入仕那年,被人替换了名次,第一个向女皇提出查治此案的人,正是何尚书。”
孟端阳道:“我都不记得此事了,你却铭记于心,看来你对李凭云,真是挂念于心。”
赵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妄图入仕的女子,和参加科举的白衣,也算同道中人,对他的消息自然会多加留心。”
“难怪,当年李凭云处以死刑,何尚书明知有人在刑架上动手脚,却不了了之,原来在你们心里,都袒护着李凭云。”
赵鸢道:“李凭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年你救他一命,哪怕你不会与他为伍,他也不会对刑部出手。”
孟端阳并不作答,他看上去心事重重,赵鸢想,八成是他知道了老尚书和李凭云有所交情,以后难借刑部侍郎的身份为裴家做事。
“李大人正在等我,孟老师,学生失陪。”
因孟端阳突然到访,赵鸢姗姗来迟,长安已进入宵禁,明月高悬古刹之巅,安国寺一片寂然。
赵鸢推门进去,寺中僧人皆已就寝,各殿的长明灯生生不息。
李凭云大权在握,却仍住在破烂的观音殿里,赵鸢见观音殿门紧闭,只余一扇窗,探出脑袋朝里面看来看去,殿中只有正在修缮的观音庙,并无李凭云身影。
身后一道黑影覆住她,一段醇酒般的声音,缓缓流经她干涸的心田。
“何方女贼,擅闯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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