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含元殿内登时一片哗然。
若凯布里所言为真……暗募兵马、私制龙袍、勾连东瀛,的确每一件都是重罪。
就连坐在谢琅下首的、顶了侍中身份的阿南特也不由狐疑地望过来。
谢琅神情自若地勾过酒盏,握在手中,回他一笑。
四面八方看过来的探究目光见她如此镇定,原本的嘈杂声响渐渐回落,变为窃窃的私语。
她借着这个机会随意朝坐在附近的官员看了看,发觉好些人僵硬的面庞上隐含一种怪异的狂喜,眼睛也微微泛红,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
……官员里虫族的含量居然比她预想的还要多些。
难道是基地附近的虫族都被安排在领域里的“西京”附近了?
她微微收紧手掌,指尖抵上杯壁,因施力过重而有些泛白。
“肃静!”
许是殿中嘈杂语声惹了天子生怒,祂手中杯盏底部叩击桌面,荡出一声沉闷的响。
谢琅没有抬头,亦能察觉到祂阴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道目光终究只停留了一瞬,随后飘向更后方的席位:
“卫卿,说下去。”
瞧过来的视线变得更隐秘,却也更勾缠、粘腻。谢琅知道,这是他们都没料想到,天子竟会命这位将将上任的礼部尚书说下去,而非回护她。
更何况……
弹劾官员本该是御史之事,与一个六部任职的人没有半点关系。
暴风已在呼啸,身处风暴中心的谢琅却仿佛没感受到身边的狂风。她依旧镇定自若,甚至略略抬了眼,神情很淡地朝凯布里的方向望过去。
身着礼服的凯布里显然没料到她会看过去,左眼眶里苍金色的眼睛不由一颤。
谢琅微微蹙眉。
他这只眼睛……瞧起来好像不是真的。
正这么想着,她冷不防被凯布里瞪了一眼,又听他提起声音,开口说:“谢陛下。定国公朝中待遇堪比王爵,照理可揽亲兵……”
“且慢!”
有人突兀出声打断了他。
谢琅惊诧地朝坐席旁另一席望过去,见阿南特站起身来行礼,道:“陛下,卫尚书掌礼部事宜,却揽御史职责,又妄议上官,实乃僭越。”
他顿了顿,目光并未朝谢琅的方向看,只垂眼向着上首拱手道:“何况纵真有此事,也断然不该在万寿宴上当众发难,既有伤陛下声誉,更伤我大启与东瀛百年和气。”
言罢,他敛衣下拜:“臣叩请陛下三思卫尚书所言。”
谢琅着实是没料到他会说这么一番话——要知道,阿南特院长现在还没有半点想起领域外之事的样子。
大概是他潜意识里还有护着她这个小辈的想法吧。
谢琅心下叹气,明白就算他说得有理有据,此刻坐在首位的“圣人”也不会听进去半点。
祂是卯准了,要在现在对她发难。
巧的是,她的布置也通通安排在今天。
想到这里,她抬眼往对面看,和梅耶短暂对视一眼又挪开目光,看向周边几乎空了的东瀛使臣席位。
上野兄妹二人亦好整以暇地坐着。大约是含元殿里地龙烧得过旺,上野樱正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其上金箔反射着殿中的火光,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在这种怪异的沉默里,天子再度发话:“宋卿所言,朕亦知晓。”
祂咬字有些奇怪,重音落得不甚妥当,谢琅听在耳中,不免皱眉。
“可如今话既出了口……”祂一面示意阿南特重新坐回席位上,一面幽幽道,“卫卿,接着说下去罢。”
“是。”凯布里颇快地应了,又剜了沉着脸坐下的阿南特一眼,续道,“陛下亲赐国公一百亲兵,但臣发现,国公府上亲兵之数,远超一百人,已达五百以上!”
“……”
谢琅庆幸自己只是捏着酒盏,并无喝些润唇的想法,否则现下定当喷出来。
定国公府邸规模与亲王府等同,又只住了她一个主子,空下来的房间院落占了整个府邸的三分之二,但这也装不下五百人。
她府上亲卫实打实地就只有百人,不算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李安通,天子当年拨下来的也就九十九人。
把她满府下人算上恐怕都到不了三百之数,更别说五百人了。
再说养这么些亲兵必然耗费甚巨,她府上一天到底收多少粮食供人嚼用不是查不出来的。
这么说来着实是太过荒谬了,恐怕是个人听了都会认为是编的。
她四下望了望,见已能确定是虫族占着身体的方许之都是嘴角微抽。
……等等。
谢琅忽的意识到他们或许也准备好了了证据。
她目光隐晦地看向另一边,果然见到项盼山正在整理衣着,似乎想要站起来。
那便是了。
项盼山在联邦军部便掌军备,领域里更是被提拔至户部尚书位,手下掌管天下钱粮。他想在粮食上稍稍构陷她一番,只是寻常之事,费不得什么功夫。
不过尚在她预料当中,翻不了什么浪。
她淡然地看着项盼山也站起来,恭声道:“臣下近来点查仓中粮草数目,亦发觉与账本对照不上。此事颇为蹊跷,故而臣命人私下暗查,最终发觉是那守仓的小吏与他人勾结,将仓中粮草偷运出去。”
这“他人”说的究竟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项盼山说到这顿了顿,声音略微一压,却仍是能让附近的人都能听清的口吻:“臣点过,每每丢失粮草,都少的是五百人的份额。”
这话一出,谢琅已然发现,坐于对面的一排武将面皮开始抽动。
她又想叹气了,不得不松了酒盏,抬手在自己头上穴位揉了揉。
粮草粮草,说的是粮食与草料。
依项盼山的意思,她勾结人取到的,是五百人的粮食,以及五百匹马的草料。
……国公府邸上怎养得下这么多马?
能编点合理的吗?
场面僵了片刻,坐在对面的骠骑大将军最终重重叹了口气,起身出言道:“陛下,臣有话想问项大人。”
得了许可,阿图尔奇克转头问:“项大人说,国公命人私取了备下的军资回府,还是五百人份的粮草,且不止一次?”
项盼山正色道:“正是。”
“我朝军资储备,既备粮食,也备马草。”阿图尔奇克肃声说,“本将领京南大营三万余众,骑兵数尚不足万。再说京南之地开阔,牧马、养马却亦显困难,何况小上不少的亲王规格府邸呢。”
他没等项盼山接话,已冷冷道:“项大人莫非要说——”
“国公在自己府上,连卧房都腾了出来,只为养马?”
说完他微一行礼,干脆道:“臣说完了。”
“噗嗤——”
笑声自安排给他国使臣的坐席上传来,又很快被压下。
项盼山脸色忽青忽白地立在原地,最后又涨成猪肝色。
然而上方的天子却冷声喝道:“够了!”
祂神情冷沉,凉凉地说:“卫卿,继续。”
下首,诸多官员神色都是一变。
他们自然知晓骠骑大将军乃至方才宋侍中所言俱都有理,可照“圣人”的态度,是非得将定国公的罪名压实不可。
莫非……是认为定国公权势日大,不得不除了?
可也不当用如此滑稽的罪名定罪啊!
还是说……
他们想到什么,隐晦地朝天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垂下眼去。
另一边,凯布里正在展示从国公府中“搜”出的龙袍。谢琅扫了一眼便没再看,将侍奉在一旁的朝夜招过来,低声问:“我入宫前私下交代你的事可做了?”
朝夜点点头。
谢琅轻舒口气,冷眼看着一名东瀛使臣站起来,指着上野樱和上野栎生用有些生涩的大启话说:“此前国公生辰,世子与郡主不顾臣下劝阻,前去拜见,几日才归,其中定然有问题!”
很好,东瀛世子郡主失踪之事也推来她身上了,想来将上野兄妹两人关进箱中送来一事也有此人手笔。
谢琅轻轻叹气,听得“圣人”冷然发问:“鸣玉可还有话要说?”
啧,又换成这称呼了,一想到是柯卡塔和虫母奎特这么叫她,还怪恶心的。
“自然是有。”
她施施然起身,抬手指向天子,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么称呼我?”
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脆响,像是有不少人失手打翻了杯盘碗碟。
谢琅望着“圣人”面上错愕的神色,提高声音道:“诸位同僚想必都清楚,圣上勤政爱民,绝不会毫无征兆改变朝会时间!”
“也不会将奏折完全交由身边秉笔批阅,这都是因为祂骤然被推上帝位,却大字不识!”
朝夜在她入宫之前就已将拿到的批阅过的奏折私下传了出去,想来此时殿中大半人都已看过了。谢琅回头扫向每一张惊惶、动摇的脸,迅速从中找到将近半数未掩住面上敌意的“人”。
她又接着说:“我被迫入宫,期间中毒昏迷,幸得身边女侍周旋,这才发现是‘凤君’下毒于我。原因便是他勾结外人,暗害天子,找了个冒牌货欺上瞒下,现在又意图将我灭口,好将此事再瞒下去!”
坐在首位的天子怔愣到此,终于暴跳如雷:“一派胡言!”
谢琅冷笑着从袖中取出一物,迅速塞给一旁要拉住她的阿南特:“此乃太后懿旨,太后乃陛下嫡亲姨母,若我所言诸位不信,便看看太后所言罢!”
阿南特下意识接过旨意展开,一看便道:“这……这确实是太后手信,言陛下并非陛下啊……”
“骁卫!”
祂大怒道:“将诸位臣工请下去!”
守在殿内的“兰樽月”一挥手,原本立在大柱后的侍卫俱都上前,将外殿以及内殿的不少人都“请了”出去,而“兰樽月”本人更是快步上前,将谢琅牢牢压在席上。
祂冷眼窥过来,又吩咐道:“梅卿,带人去将国公府围了。”
梅耶应是,很快退出殿内。谢琅被“兰樽月”用巧劲按着,尚能活动,注意到现下留下的不少人都是虫族,只有零星的几人是联邦人,而非她能力生成的幻影。
一时间,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她恍惚间听见耳边的啃噬声愈发剧烈,回神之时,便发觉自己下颌被一只阴冷的手扼住。
祂不知何时踱了下来,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蔚蓝色的眼眸正中有混浊的红光。
——是柯卡塔!
他凑近了,几乎是用额头抵着她的,冷冷地笑着说:
“谢鸣玉,别再耍小聪明,能为我的帝国奠基,已是你无上的荣幸。”
“玩耍到此为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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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第 19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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