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军医是惯不得伤者的,处理方式也十分简单粗暴,消了毒后,厚厚包扎了几层,牵扯起来还是很痛。
夜已深了,清朗的槊北,星子跳跃,月洒远山,却有些窸窣。嬴获裹挟着寒风,阔步前行,回到了旧时的军帐。
槊北的天寒冷,尤其是冬季,衣物、炭、粮食,对将士来说甚至千金难换。就这样思索着,他却打了个寒颤,却未烧炭取暖。只是取出一个火折子俯身点燃了油灯。
逡巡了一圈,见物品依旧,甚至并未积灰,便知是有人替他打理。熟悉依旧,虽然寒冷,却莫名有些安全感。和温暖华贵的皇宫不同,这里无疑是简陋又冰冷的,可那却是他前半生生活的地方,在这一方天地,似乎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脚步微停,他颇为满意地摩挲着墙上的一把剑,剑柄寒冷,却令人一瞬间清醒。“铮”一声,剑已出鞘,剑鸣如玄铁。
剑是父亲当年所用,他未拿走。时至今日,仍然锋芒毕现,削铁如泥。
嬴获目光炽热地瞧着那把剑,却从剑身上,看见了自己依稀的影子,眉眼冷峻,面庞有历经风霜后的凹陷,竟与嬴燃三分相似。只是更加稚嫩与柔和。
他嘴角抿得紧紧的,目光深沉,似乎又有柔情伴随火光跳跃。瞧了半晌,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喃喃道,“父亲,原谅无桀暂未了您夙愿。”
说着,他忽地向旁一挥,手头却收了力,案上的笔架顿时一刀两断,切口光滑平整,而桌案只是震了震,却分毫未损。
剑光晃晃,他神色依旧。眷恋的目光从剑身上抽回,却抬头向外面望去。夜里黑的深沉,什么也看不到,他却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索性将那把剑佩于腰间,转身,沿着记忆而行,瞧着眼前的陈设,终于在一个小木柜身后俯身。
于是他就那么一踹,木柜偏移,后面是显眼的一个小格子,里面装着一坛酒。许是尘封有些时日,上面蒙着薄薄的灰,却还是能依稀辨别上头三个字,“共从容”。
不是不让我喝吗?想不到吧,我窖藏可多着呢。嬴获腹诽着。
将其取出,置于桌案上,“叮”一声脆响,令人心情愉悦。这是一种很莫名的情绪,没来由的,忧伤之余,却有一丝令人忍俊不禁的笑意。
按照原本的布局来讲,酒盏自然不少,于是他就略寻了个像样的,胡乱在衣服上摸了摸,抱着一坛子酒走出军帐外,寒气逼人,将将能看到远方千山。酒从坛中倾泻而下,虽清脆悦耳,却见几分浊气,酒盏已满,他将杯子暂且搁置一边,一拂袖,一翩然,缓缓而跪,正是北方。
将酒盏拿起,高举于月齐平,而后在面前的土地上浇出一条笔直的线,顿时湿濡,夜里看,仿佛鲜血一般。
嬴获拔出腰间利剑,却不再面向北方,剑光森然,直至苍穹,剑尖向南,那是中原,蓟都的方向。
他忽地一笑,面上的凝重却粉饰不住,而后剑尖一旋,似乎要刺破天际,微微昂起下巴,“父亲,看到了吗?那是南方。总有一天,会天下太平,如你所愿。”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身子却笔直地跪着,好像一棵迎风的大树。
酒气入鼻,无比芬芳。他将剑搁置在地上,微微侧身拿起酒坛,又为自己添了一盏,片刻后,他再次将杯举起,似与月对饮,却举过头顶,就这样浇了下去。
酒水清冷,浓烈醇厚的气息让他微微一颤,身上、头上,已然湿了,嬴获抹了把脸,而后站起身来。其实他是不愿意嬴燃看到他脆弱的一面的,在嬴燃的观念里,身为一个男人,一个士兵,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自责与示弱。可是,他身为他的儿子,如何能不铭记昔日的温情与仇恨?在他人生二十二年里,从没有一日为自己而活,他的心,他的人,早已经是槊北、是大邺了的。
忽地帐外响起阵阵笑声,火光也越发明烈了。嬴获将残局一一收拾,却将剩余的半坛子共从容拿起。伤口因刚刚的动作而裂开,又被酒水浇过,格外的疼。他却不以为意地活动了下,却还是因为方才的激动微微颤抖,披了一层氅衣,便出了军帐去。
“大哥!”上官容看清眼前的人,大喝一声,身形敏捷,几步就冲上前去。霎时间,眼眶湿润,泪眼婆娑,一片温热。
“容儿,哟,小女侠怎么哭了?”上官却微微俯身,先前的肃杀之气一扫而空,肩甲上还带着血渍,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令人十分安心。
亲人相逢,格外激动。这些年朝廷对槊北虎视眈眈,她回来的次数是少,但不代表她没有与兄长书信来往,相互告知情形局势。上官容有些恍惚,却未有一语,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嘴在微微颤抖着,显然是已经说不出话。厚重衣物下双拳握紧,摇了摇头。
上官却上前一步,还未卸甲,便兀自摸了摸上官容的头。他的肩膀宽阔,背脊挺拔,虽算不上英俊,却有一种干练沉稳的气质。笑的时候,眼窝下陷,线条硬朗,右颊上一道疤,为他平添几分凶戾之气,却被很好地化开了。
上官容性格有些倔强,有些洒脱。她哭泣的时候,仍是抬着头的,但眼中流露出的炽烈却不减半分。
上官却见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朝旁一闪,露出身后的众位士兵,而后望了望一片甲胄闪烁的寒光,道,“大家不都好好的吗?难为你担心,我知道你倔,多年来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你的心我明白,槊北即是家。”
只见个个或受伤或染血的大汉们朝着她笑,眼里全是温情。越子锋上前一步,乐呵呵地对她说,“你怕什么?你这丫头回来大家开心还来不及呢。来来来,来了就别走了啊!”说着,和众人笑作一团,笑声爽朗而有力,上官容不禁有些动容,心头一暖。
小念也从一旁走来,附和道,“战事又起时,你回来了。你且放心,这才是刚开始呢,刺探阶段,咱们已经占据部分雪原了,虽不是要害之地,但猎物来源少了,对方自然吃力。何况这次大家都回来了,万众一心,总是没问题的。”
她的性子倔,认为槊北有上官却便足以,当今天下,女子的处境只会更艰难。她内心虽有不平,可却不是对槊北的,是对大邺的。诚然,自十年前那一战后,她只在槊北待了两三年。等到阿语和小念长大了些的时候便走了,一去就是七年。可是她毕竟是在沙场上长大的女儿,怎么能不希冀有那么一天,与亲人战友并肩而战。
如果说她四海为家一是忧国忧民为了行侠仗义的话,二便是赌气所为。可她何尝又不担心槊北,不担心远在天边的亲人们和将士们呢?她只是心中不平,又并非没有爱,槊北又打起仗来了,她是一定要回来的。
上官容深吸口气,点了点头,知道他们在安慰自己,泪是止住了,只是还是鼻子微微发酸,微微勾起一个笑,道,“你们也别安慰我了,我只是想你们和槊北了。明日继续行军的话,记得带上我,我手都有些生了。”说着,她耸了耸受伤的肩膀,道,“你这里兵器多,待我寻一把什么玩玩。”
上官却点了点头,转头,将士兵解散,众人有序地休整去了。而后望着她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可真喜欢舞刀弄枪。”
上官容看着谈笑风生的众人,显然是充斥着一片打了胜仗的兴奋,“大哥,你就别操心我了,好好休息吧。十几日里,你又何尝不是未合过眼未展过眉呢?”
篝火幽幽,将他的侧脸刻画得无比冷峻,上官却轻轻“嗯”了一声,却是轻柔。轻轻拂去身上的尘土,又问上官容,“容儿,无桀呢?我有些事要找他谈一谈。”
她脸上泪痕未干,被风吹的有些冰凉,快速地用袖抹了一把,声音有些沙哑,“他?包完伤口后,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估计是回他那军帐瞧瞧了。对了,大哥,你别和他喝酒,你这操劳的,身子吃不消。”
上官却却是笑着,不由看向远方,“我知道。无桀那孩子,你别看他浪荡,谈正事的时候却不含糊。好了,天黑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我们谈完正事就睡觉,其余的明天再论。”
上官容激动未消,如此奔波,却也累了。小念站在她后头,听着又和上官却说了些什么,稍微平静了些,便和她一同回去。虽是墨色的夜,寒冷的天,但火光却熹微朦胧,这样的温馨,好久不现。行军用兵,焦头烂额的时候,竟可以如此,好像这些天的煎熬也伴随着这一刻消失了。
上官念驻足,北风吹过她红扑扑的面颊。最起码只在这一刻,月色真好。
“小念,你在看什么?”上官容歪了歪头,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她忽然展颜,快步跟了上去,朝上官容露齿一笑,眉眼弯弯,“只是我觉得……今晚的月色格外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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