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客在听到伊文斯的自白时，心中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真的吗？这真的是伊文斯的真心话吗？
在教堂里，这个男人在看着罗莉夏抱着孩子离开的时候，表现出来的痛苦模样，只是他对自己良心的谴责吗？
林客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疑惑。
难道说这位违背了天父意愿的神父，他真的能将爱情与其他的感情分得那样清？以至于怜悯与同情、愧疚与悔恨，都不能在他的爱情中占据一席之地吗？
别在罗莉夏胸衣上的窃听器仍然在尽职尽责地发挥着作用，对面的声音在被持续不断地传送了过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罗里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是在做平等的交易，用人质来要挟我们，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不，我们的交易一直是真诚的，我非常期待我们之间的精诚合作，上次说好的货物，我们已经全部带来了，如果戴伦家的那车油真的卡在了山坳那儿进不来，在你带着我们一起去验货之后，这些黑洞洞的枪口也不会再继续对准你了，罗里。”斯宾塞说。
这是威胁。罗里立刻反应了过来。
斯宾塞杀掉罗莉夏一家三口之后，会拿罗里做要挟，他会把罗里的货物抢走。
斯宾塞压根就不想和流浪者们做什么平等的交易。
他们安静了一瞬，林客只能听到耳机中传来的电流声。
“我非常期待和你一起处决伊文斯和罗莉夏。”斯宾塞对罗里说。
处决。
通过热成像仪，林客看到那辆车上，有两个匪徒。
两个匪徒正在罗莉夏的孩子身边。
林客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动也没动，在瞄准镜里，他的十字准星已经对准了斯宾塞，只要他扣动扳机，斯宾塞就会当场毙命。
问题是罗莉夏和伊文斯的孩子还在车上，如果林客动手的话，斯宾塞的手下会立刻杀掉那个无辜的生命，他也不能保证罗莉夏和伊文斯安然无恙。
再加上罗里手底下的人还没有现身——他们在一处靠近公路的山坳里。
林客此行的目的，是要将这两个团伙同时剿灭。
林客的脑子里在做着飞速的计算——他在权衡利弊，询问自己到底值不值得开这一枪。
斯宾塞的人完全进入了他们的包围圈中，罗里也在。
林客手底下的第二小组距离现场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
开枪之后，只要罗里的枪战经验足够丰富，不到处乱跑，林客也有把握将罗里拿住，而拿住了罗里，罗里手底下的人就不足为惧了。
但这个前提条件太冒险了，更大的可能是，罗里会趁乱逃走。
还有那个孩子……
他答应过罗莉夏，会给她和她的孩子一个不错的未来。
“长官，动手吗？”林客的通讯仪中，传来了第二小组的询问。
还没等林客说话，窃听器里就传来了罗里的声音。
“流浪者们珍惜朋友，伊文斯和罗莉夏都是我的老相识，我们是不会处决朋友的。”
罗里的尾调轻轻上扬，竟然像是在笑。
“你们为什么非要把他们一家三口解决掉呢？这有什么用？”罗里问。
“杀人是令人享受的。”斯宾塞说。
“我看不是。上一次在教堂里，你杀了你手底下的那个，肚子饿得叽里咕噜的手下的时候，你——我是指你斯宾塞——你当然是很享受的，但是你手底下的人恐怕不这么想吧？”
“你都不能保证手底下的人吃饱饭，还要让他们为你卖命，这种依靠恐惧来获得人心的举动，你手底下的人真的会心服口服？”
罗里问完了话。
“恐惧可比心服口服有用多了，人都是孬种——将人群驯服之后，才有了斯巴达三百勇士。”斯宾塞答复说。
林客听到这句话之后，盯准了瞄准镜中的十字准星，向对讲机中的第二小组命令道：“等我的枪响。”
既然斯宾塞这样说了，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两个团伙，他今晚只能围剿其中一个；罗莉夏伊文斯，和他们的孩子，林客也只能救下一边。
狙击枪打不进车里，他不能一次性解决车里的两个人，林客只能救罗莉夏和伊文斯——如果非要救的话，这是更有把握的选择。
可如果他救了他们，罗里，还有罗里手下的流浪者们，就会闻风而逃了。
他要为了救这两个人，损害戴伦家族的利益吗？
“不！不要！”
罗莉夏近乎惊叫的声音响了起来，林客听到了她语气中的凄厉。
“你们要杀掉我，那你就随意好了！我不在乎我这条命！不，但是不可以！你们不可以杀掉我的孩子，我恳求你，我恳求你，斯宾塞先生，我恳求你，不要杀掉我的孩子……”
罗莉夏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如果她的孩子保不住，那她的两个希望都会落空，她就会活不下去了！
林客看着热成像仪中的罗莉夏，她整个人已经瘫倒在了地上，正扭曲着身体向前爬去，她想去抱住斯宾塞的双腿，却被斯宾塞一脚踢开了。
林客的手指压在了扳机上，却迟迟没有用力摁下去。
他对伊文斯、罗莉夏，还有他们的孩子，没有任何的感情。
这三个人与林客，都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甚至说难听点，他们都只是林客达成目标的工具。
可是，现在让他迟迟没有办法下手的，既不是情感，也不是利益，而是虚无缥缈的道德。
天哪！
他对奥兰多家，对其他贵族是十分狠心的！
林客骗埃尔、骗莱拉，容易得就像喝水一样！他毫无道德负担地去做了。
为什么在这一刻，他面对着弱者，面对着平民，却无法下手呢？
明明只要枪声一响，只要场面混乱起来，他再命令手底下的人盯准罗里，戴伦家族就能获得最大利益。
那个孩子，还有罗莉夏和伊文斯，都只是本次事件中无所谓的牺牲品而已。
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那又如何呢？他难道还在乎什么道德吗？在名利场里滚了三十年刀子的林客，还会在乎什么承诺吗？
窃听器中传来了斯宾塞荒诞的笑声，他非常乐意看到罗莉夏这一副崩溃的模样。
“稍等一会，斯宾塞，稍等一会。”罗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愿意和我一起处决他们了吗？”斯宾塞问。
“不，流浪者不愿意做这样的事。不过，我们为什么不调换一下顺序呢？我们对你手里的货物非常感兴趣，你们也想要我们手里的那车油，不如我们先完成交易，你们再解决他们一家三口，如何？”罗里问。
罗里要将罗莉夏一家三口的生命，都全权交给斯宾塞处置了吗？
“不，罗里先生，这和我们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你们不能这样，你们出尔反尔！你们答应过，我的孩子能够登上天堂，这件事也不会波及罗莉夏！你们答应过……你们答应过！你们说过，流浪者从不食言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伊文斯怒吼着。
罗莉夏看着伊文斯愤怒的脸庞，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件非常荒谬的事。
她被恐惧攫取的头脑竟然短暂地清醒了过来，以至于让她认清了眼前的事实——这不得不说是一种人间奇迹！
她和伊文斯，分别相信了两拨人。
她相信林客会给他们更好的前程，伊文斯相信流浪者会救他们于罪孽的深渊中。
他们都分别将自己的这个小家庭的命运，交给了一群豺狼虎豹。
他们还将无辜的孩子牵连其中，现在……现在已经无力回天了！
直到这一刻，林客都没有动手。
在焦灼的等待中，罗莉夏已经濒临绝望。
换个角度想想吧！林客有什么理由动手呢？戴伦家的少主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等到斯宾塞将他们一家三口全杀掉之后，林客再对两拨人进行围剿，就大功告成了！
她罗莉夏算什么呢？她已经没用了！
流浪者们有什么理由救他们呢？他们只想和斯宾塞达成合作而已！怎么会在意他们一家三口的死活？
她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接近死亡，这就是她人生的终点了。
罗莉夏在这一刻追悔莫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她望着伊文斯的脸庞，在浓重的雾水中，在连月光都没有的黑暗中，她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爱人。
“伊文斯……伊文斯……”
罗莉夏开口了，才发现眼泪和鼻涕都一起流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又咸又黏腻，但没有什么，比她的生命，更让罗莉夏恶心了。
“我错了，我向你忏悔，我错了，天父！我错了呀！我当时不应该鬼迷心窍，我怎么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为了一丁点的钱，就去招惹这些人呢？我怎么会把我爱人的生命，还有我孩子的生命，交付在这些人的手上呢？我怎么会轻易地相信了这一群拿着枪的人！天父，我有罪啊！我有罪啊！我与您最亲爱的孩子苟合，这是我的第一项罪，在此之后，我又拉伊文斯下水，给两拨流氓做他们肮脏交易的掮客，这是我的第二项罪，我罪加一等，罪无可恕！天父啊！”
罗莉夏尖锐的声音回荡在了整个山谷里面，她的声音穿透了浓雾，像一道惊雷一般狠狠地劈进了所有人的脑袋里。
“我也有错，我也有错，罗莉夏，我也有错，我当时真应该阻止你，我是一个没有钱的神父，我不该为了关心我孩子的生活，而对你的行为一再放任，甚至和你一起成为了他们的帮凶！我们的孩子可以没有饭吃，可以没有衣服穿，但是他不应该有一个懦弱的父亲，一个助纣为虐的父亲！我不该为了那个孩子的生活，而放弃了自己心中的信仰与良知，我甚至不应该如此自私——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我应该让罗莉夏逃走！天父！你看看现在！我错信了人，都是因为我们一家三口都没有聆听您的教导，所以我们现在自食苦果了！天父！”
伊文斯的声音紧随其后。
人与鸟兽一同安静了下来，天地为这对父母打造了一间空旷的忏悔室，而唯一没有保持沉默的，是车里无辜的孩子。
不知道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他尿了裤子又拉了屎，他的哭声十分响亮。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句质问比这哭声更有力量了。
在场的所有人中，有即将要杀人的、有等待被杀的、也有犹豫着要不要杀人的、还有要不要对杀人视而不见的人。
他们都在这哭声之下，被审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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