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塞在濒死的一秒之内,听到了自己脑浆翻滚的浪声。
子弹从他的前额射入,又从他的后脑穿出,它摩擦空气与骨骼带来的热量让脑浆沸腾了,就像一锅煮开了的粥。
他倒了下去,尸体正好砸在跪在他面前的匪徒身上,那个匪徒立时吓破了胆,愣了一会后就开始嚎叫起来。
尿液、鲜血和脑浆混在一起后,淌在了地上,汇聚成了一条小河,在浓雾里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枪声四起。
林客从山坡上站了起来,俯瞰着交火的山谷。
说是交火,就太抬举斯宾塞手底下的人了,这应该叫做单方面的屠杀。
斯宾塞的人没有热成像仪,装备和人员素质都比林客这边的人差。
在匪徒们反应过来有埋伏的时候,一部分人作鸟兽散了,林客可以看到他们猩红的身体匍匐在地上、挣扎着向战场的外围逃去,又被林客安排好的人擒获。
还有一部分人负隅顽抗,拿着枪就开始向四周扫射,有一些子弹打在了旁边山坡的土层上,只发出了一声声小小的闷响。
在林客的视野里,世界是分明的。
他能清晰地看到一个红色的人倒下去,一动不动,他的身体颜色会变浅,最后会变蓝,如果再过那么一会,在这个国家冰冷的天气下,死人的身体很快就会像岩石一样冷。
在林客开枪了之后,整个战局就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斯宾塞的人被迅速地剿灭了,尸体将山坡下的谷地铺满。
林客的窃听耳机里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不知道别在罗莉夏胸口处的窃听器,是在混乱之中掉了,还是她正好被子弹射中,穿胸而过,连带着这一枚窃听器都被损坏了。
他也不知道在车里的匪徒怎么样了,不知道他是缩在车的一角瑟瑟发抖,还是已经将车里哭闹的孩子杀死了。
在一片混乱中,他甚至也没有办法分辨谁是罗里、谁是自己人——林客的目标人物,说不定早就已经在枪响的时候,潜进树林里逃走了。
林客今天晚上的任务,从战略意义来说,是一场巨大的失败。
如果他的格斗教练在场,肯定会把林客痛骂一顿的。
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失败,更没有对自己失望,他甚至已经不再思考本次行动的意义和后果了。
他从裤兜里摸出来了一根烟,在连浓雾都压不住的血腥味中,点燃了它。
林客在这一刻,深切地理解了温特沃斯喜爱香烟的原因。
他会从今天开始抽烟的。
刚刚,他是怎么做到这么不管不顾的?他是怎么能够开枪开得如此坚决,接近不择手段的?
明明现在的局面远远谈不上最优解,一切的一切都在等命运的安排,可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着急?他一点都不为山坡下的罗莉夏和阿彻担心吗?
如果林客完全不在乎,他就不会开这一枪。
但在这救人的黄金时间里,他反而任由手下先对山谷里的匪徒进行清洗,等着第二小组汇报情况,并没有急着立刻下到现场救人的意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
等到烟草的烟气穿过他的口腔、气管,又到肺里转了一圈之后,从他的鼻孔处渗出了一点白色的雾时,林客发现自己的心头空茫一片。
他没有什么可质问自己的。
他没有问自己是不是太冷血,也没有问自己是不是太不理智——刚刚的局面是不是可以有另一个更好的解法,让他不用承担任务失败的压力,或者,让他不必承担无法救人的罪孽。
罪孽。
林客咂摸了一下这个词,他并不觉得自己有罪。
说得更精准一些,罪孽这个词的含义,在他刚刚开枪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从字典中抹去了。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罪孽”代表了什么狗屁意思。
它怎么拼写?又有什么含义?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开枪时候的心情,发现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难以置信,真是难以置信。
他在现在——仅仅是现在这一刻——并没有对“开枪”这个行为赋予任何“救人”的含义。
在开枪之前,神性降临到他的头上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决定,要救谁、要杀谁。
他以为自己手掌生杀大权,对这个山谷里的人,掌握了如同神明一般的、公平公正的判罚。
可是现在林客发现,不是,不是这样的。
神性在他身上的作用甚至更深一层——他只是开了一枪。
一切的意义就在这里终止——他只是开了一枪。
好了,到此为止。
好像神明随意地洒下的两滴水,地上就要下一场雨;神明挥一挥手,祂就给人间带来了一场大洪水。
对,这一枪、这两滴水、这随意地挥了挥手的举动,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含义。
林客只是这样做了,甚至没有关注后果。
可是天父不应该像他一样随心所欲。
事实上,主应该是一位牧羊人,生活在人间的人都是羊群。
只要羊群安心地戴在某一片草场上,从不忤逆天父的意见,天父就要保证给羊群丰饶的水草、能安心繁衍的环境、风调雨顺的天气,还有年年丰收的稻田与果树。
神明是要对人间负责的。
可林客呢?他并没有对山谷里的生命负责,他行使了神明的权力,却没有履行神明的义务。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不是神。
那他是什么?
他甚至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错、有什么罪。
他回忆起,自己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虽然在戴伦家生长了三十年,该做的仪式他都会做,但是每次他要骗人、杀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犹豫过、没有手软过。
他本来就不讲道德,道德就无法审判他。
他本来就不够虔诚,所以天父也无法让他悔过。
难道,林客从此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只听自己心里的旨意,认为只有他本人才能审判自己的人了吗?
他变成了一个践踏了现有的道德秩序的人了吗?
他蔑视生命了吗?
也没有。
林客只觉得自己走进了某一片真空之中,这里没有光,没有深渊,没有天堂,没有地狱,甚至没有重力,也没有时间。
他在没有意识到车里的孩子是阿彻时,道德还死死地拦住了他的手,让他没有办法扣下扳机。
在他开了枪之后,道德又像他嘴里吐出的烟雾一样,很快地烟消云散了。
道德思维的约束,与其说是约束,倒不如说是对秩序依赖的安全感。
很多人,或者说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是在秩序之内,戴着镣铐起舞——人们宣称这就是自由。
很幸运的是,林客从秩序之中踏了出来。
很不幸的是,林客从秩序之中踏了出来。
他走出了一条崭新的路,这里就是秩序与道德之外的真空,前面没有路。
这几乎是一个哲学命题——虽然他是工商管理学的学生——
拆解世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意义的构建需要很长的时间,让意义轰然倒塌只需要短短的一秒。
然后呢?
意义的纪念碑倒塌之后,碎掉的砖块上还能长出鲜花吗?
人应该在虚空之中找出一条路吗?
还是应该就此回归到无意识的状态里,变成一只猴子呢?
又或者说,他应该现在往后退一步,重新变成一个受到道德约束的普通人,在天父面前忏悔自己的罪过,求祂让自己重新变成一个有资格在人间安睡、在天堂里飞翔、哪怕是在地狱里受苦的凡人吗?
又或者,他现在应该站在原地不动,什么也不做,迎接□□的死亡与腐烂吗?
他应该等死,还是应该自杀?
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
除了他本人,没有人能给他指引,他更没有后路。
他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儿,没有来处、没有归途、没有依靠的孤儿。
林客不得不想起了伦科,想起了他们吵得惊天动地的那一架,想起来伦科羡慕林客,羡慕林客无父无母,是一个没有约束的人。
林客突然觉得这整件事可笑极了。
他现在面临的处境,和伦科一样吗?有什么地方重合吗?还是说,他们面对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命题?
如果他现在给伦科打一个电话,林客能够用语言——人类仅有的语言学——将他的内心对伦科展露无遗吗?
反过来,伦科能用语言给林客一个答案吗?
伦科的答案会是爱吗?伦科爱着尼索斯,这有用吗?
林客强迫自己的大脑给温特沃斯分了一点位置,他发现,在真空之中,竟然连爱的温暖都是荡然无存的。
这让他感到失落——但也仅此而已。
这是失落,不是恐惧,他不是害怕自己从此失去了爱,他只是对着失去了的爱怅然若失。
他不再能感受到爱的美好,这很可怕吗?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温特沃斯?
因为男孩身上有林客不曾有的勇敢,他敢于同埃尔面对面谈判,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他后来为什么会与男孩坠入爱河?
因为男孩救了他,是温特沃斯让林客看到了自己,而不是看到了一个林客·戴伦。
可问题远远没有这样简单。
他一直受困于一个命题,他到底是戴伦家的养子继承人林客,还是一个名叫林客的人?
这些概念是不会有重合的地方的,“既是又是”的句子不能用在人的身上。
当然,当然——人的身份当然可以足够多,一个人可以是子女、父母亲、员工、朋友、爱人等等。
但是人的自我只有一个,身份从不能和“自我”等同,它们的界限是如此分明,从不混淆。
林客童年里没有得到的关爱、对于儿子身份认同的缺失,都在他成年后的行为中表现了出来,所以他对艾涯毕恭毕敬、嫉妒伦科、渴望得到劳伦斯的父爱。
是的,他确实是这样表现的。
可是,你真的能说这是林客的自我吗?
你钻到林客的心里,去瞧过哪怕那么一眼了吗?没有吧!那个地方,可是连林客自己都没有进去过呢!只有他才有着自己心房的钥匙呀!
人凭什么以一个人的言行来定义一个人呢?说的和做的,真的能代表一个人的本性吗?人当然会欺骗他人,那人为什么不会欺骗自己?
林客不知道,他甚至觉得自己想到的这个问题是十分荒唐可笑的。
他不应该走到这里来的,现在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他是林客,他也不是林客。
这绝非一个简单的“如何找寻自我”的问题,也不是林客在玩的什么文字游戏。
只是——坦诚地说——这只是一句他对自己的冷嘲热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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