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客沿着小路往前走。
天光在他的面前一寸寸亮起,雾水在慢慢地消退,托斯卡纳正在从模糊变得清晰。
他慢悠悠地晃回了村子里,穿过了一小片蘑菇一样的房子,坐在了湖边的草地上。
刺挠。
林客揪起了一小根枯黄的草,轻轻一扯它就断了。
他又把这根草扔掉了,安静地看着湖面。
今天天气不错,岸边倒映着墨绿色的树影,湖水的中心是蓝色的。
托斯卡纳仍然和昨天一样宁静,它同过去几十年里一样宁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西波尔莱人来了又走,风吹了一个晚上,把街道上的香料味一起吹散了,这个流浪的民族也像没来过一样。
不断迁徙的人们不能改变托斯卡纳的本质,他们的离开,对扎根于此的人们无关紧要。
每家每户里仍然要冒起炊烟,葡萄烤饼和蓝布鲁斯科也依旧甜蜜。
等到所有人都死去了之后,湖水也不会被搅动。
在某一次的干旱之后,这里的水源就会彻底干涸,露出湖底下斑驳的、坑坑洼洼的土地,在风沙之中,湖会被填平。
然后,在不知道多少年后的某一次地质运动中,它就会变成海洋或高山。
林客坐在了草地上,感觉自己和草地融为了一体。
这里的草留下了春天的种子,再过几个月,它们就会长出新绿。
可他这抹远离故土的蓬草,已经不能在托斯卡纳再次停泊。
他很快就要启程,像三十年前一样,将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都扔下,去往远方。
但远方也没有他的家。
那么多年,他硬是把自己过出了一个漂泊无依的局面。
一阵破空声传来。
林客身体中的条件反射立刻行动了起来。
他就地滚了半圈,躲开了砍向他的某种硬物。
他趴在草地上,迅速地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伊芙琳女士,她手里拿着斧头。
刚刚,她悄悄地走到了林客的身后,趁林客走神发呆的时候,狠狠地用斧头往他的头上劈过来。
如果不是林客躲得快,现在他的脑袋,可能就是一个被砍成两半的西瓜了。
伊芙琳女士使出了全力,她手里的斧头深深地砍在了地下,将土地砸出了一个凹槽。
现在,斧头被卡在土里,拔不出来了。
林客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他看见了伊芙琳女士干枯的手。
那双手沟壑纵横,青色的血管凸起,干瘪的皮肉凹陷下去,形成了一道起伏的山峦。
现在,这双手正握在斧头的把手上,准备着再给林客来上一猛子。
伊芙琳女士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毕竟是一位年迈的老人,积蓄力量没有那么容易。
第一次没有砍中林客,她第二次也绝不可能成功。
更何况用斧头来杀林客绝非明智之举。
枪还有可能致命,但是用冷兵器近战,伊芙琳女士绝不可能是林客的对手。
对于这一点,林客和她都清楚。
可林客不想劝伊芙琳女士别白费工夫。
甚至,他脑海中还有一点随之而来的冲动——他想任由伊芙琳女士将他砍成两半。
林客张了张嘴,想叫一声伊芙琳女士,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声音。
他发现喉咙里的异物感变强了。
那枚核桃似乎在一瞬间长大,它牢牢地堵住了林客的气管,让他不能呼吸、不能吞咽、不能说话。
也让他无法辩白、无法求饶、无法叹气。
于是林客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伊芙琳女士将斧头从地里拔出来。
在拔出来的一瞬间,伊芙琳女士踉跄了一步。
她脚上穿着的布鞋子踩进了泥里,脏了一片,围裙的裙摆也沾了几根草叶子。
她想再次举起斧头,扛到肩上。
这一次,她只举起来了一半,双手就猛然地垂了下去。
她的手臂已经脱力,没有办法再来一次猛劈。
伊芙琳女士将斧头扔在了地下,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客。
林客看到了她凹陷的脸颊,蜡黄的肤色,浓重的黑眼圈,眼睛里全是血丝。
她的头发变成了枯草,仿佛老狗斑驳的皮毛。
明明在昨天之前,她的身体还是那样健康。
伊芙琳女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浑浊的眼球里透着惊人的神采,似乎站在她面前的林客就是她生活里全部的目标。
她憎恨着这个曾经给她煮过食物、曾经坐在她的怀里、曾经拉着她的手的孤儿。
林客看着伊芙琳女士绷着嘴角,向他走过来。
草地起伏不平,她眼睛里只有林客。
她想走出一条直线,但是地上有凸出来的石头绊倒了她——石头掩藏在草地里,谁都没有看见。
伊芙琳女士摔倒在了地上,扎人的草刺进了她的手掌心。
她觉得疼痛,于是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
林客站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没有上前去将伊芙琳女士扶起来,也没有在这段时间里逃跑。
他能去哪儿呢?林客自己都没有答案。
阳光照下来,落在人间里。
林客站在阳光底下,伊芙琳女士跌坐在树荫里。
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流下来,落在草地上。
她的泪水中实在有太多的不甘与痛苦,草地因此变得肃杀。
春天里,这里将会寸草不生。
林客听着伊芙琳女士的哭声,只觉得气管里的核桃越长越大,存在感越来越明显。
他完全无法忽视它,就像他不能忽视此刻内心的痛苦一样。
只是,他也无意去惺惺作态地弥补,说一些宽慰的话,或者直接让伊芙琳女士的斧头砍到他的身上。
他并不想求得原谅,也不想将“负罪感”这个词用在自己的身上。他不在乎这个。
至于林客现在在想什么,又在乎什么?
他想到了在医院里躺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狄更斯。
明明在那个时候,他还远远没有这样冷酷无情。
他会因为同情狄更斯的遭遇,觉得自己只是比那个刚成年的孩子幸运,所以给对方用昂贵的营养剂,而不索取回报。
他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愧疚时,并没有想过今天这个局面。
林客想起这件事,并不是在给自己找什么借口,说自己也是一个无辜的好人。
说真的,这太可笑了。
他之前给予别人帮助的时候,才是他觉得自己最可怜的时候。
所以他才仁慈、善良、不求回报。
因为他同情自己,所以才会将对自己的同情,投射到与他有一样经历、一样遭遇的人身上。
他曾经是个孤儿,才会同情一样是孤儿的人。
他觉得自己可怜,才会觉得别人应该被怜爱。
他觉得自己无辜,才会觉得没有人罪有应得。
那是他还懂得怎么爱别人的时候。
可现在一切因他而起,他难道觉得伊芙琳女士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怜爱,觉得她罪有应得吗?
不不不,绝不是这样。
他是觉得自己,既不值得同情,也不无辜,不值得被可怜,并且是最罪有应得的那个。
那他怎么还不去死?他为什么不用一发子弹打穿自己的脑壳?为什么不匍匐在伊芙琳女士的脚下,任由那把粗糙的、沾满铁锈的斧头砍到自己的脑袋上呢?
他想死的愿望当真有这么强烈吗?他非死不可的话,他能够接受这样的死亡方式吗?他真的觉得自己该死吗?他当真要为了道德而死吗?他有这么认可它吗?
答案全部是否定的。
他不想死,他不是非死不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死亡方式,他不该死,他不愿意为了道德而死,他不认可它。
哪怕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跪下来祈求伊芙琳女士的原谅,说不定他就可以被宽恕,可以被救赎,可以被原谅了。
世上大部分的错,要的不过是一个态度,一个摆给自己看的、摆给别人看的、摆给神明看的态度。
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让世道的正义得以伸张,让神明知晓此人已经赎罪。
林客觉得自己卑鄙极了,做了一个苟且偷生的小人,一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他同时觉得自己虚伪,以至于一直在优柔寡断,对于自己该争取的、该放弃的,拿不定主意。
偏偏他又无端端地觉得自己高尚,觉得自己了不起,觉得自己伟大。
“林客。”
林客没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没有听到这句呼唤。
“林客。”
伊芙琳女士喊了第二声,这一回林客听到了,他抬起头,看着还在流泪的伊芙琳女士。
她看起来疲惫极了——在情绪最无力的时候,理智才会生根发芽。
他尝试着像昨天晚上那样试音,却发现他的耳膜已经不能再感到喉腔里的震动声。
他彻底放弃了作答,顺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风又吹了起来,哗啦啦地从他们两人中间流过,仿佛湖水开了一个闸口。
“昨天晚上,高塔的人来过了,是不是?”伊芙琳女士问。
林客点头。
“他们没有把你抓走,你是不是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林客摇头。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你,是不是无罪的?”
林客愣了愣,摇摇头,表示了否定——他当然是有罪的。
伊芙琳女士看着林客冷静的面容,嘴里喃喃自语:“我不想恨你,我真的不想恨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小的时候,被艾涯·戴伦领走的时候,我是如此舍不得你,只是你总不能一直养在我的身边,我老惦记着,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当然要放你走,让你离开这个小地方。”
“但是,我不恨你,我又能恨谁呢?阿彻,他还那么小——你不可恨吗?你多可恨啊?你多可恨啊!你多可恨啊……”
林客静静地听,阳光沉默地照下来,灼烧着他的脸庞。
冰凉的眼泪流下来,他只觉得舒爽。
过了一会,阳光晒干了眼泪中的水分,他感觉到脸上紧绷的泪痕。
林客就像树一样,被连根拔起之后,枝干上的叶子还没有枯萎。
托斯卡纳,还有戴伦山庄,是根须里缠在一起、长在一起的死结。
板斧砍在地上的凹痕,变成了他身体里的年轮。
又一年,又一岁。
树却再也无法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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