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正坐在小学门口的长椅上。
他的手里正拿着一小盒冰激凌,这是他买给自己的女儿安娜的。
今天早上起床之后,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随时准备着从某一个港口离开这座孤岛国家。
他自认为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却还是在看到西落的太阳后,心念一起,决定再来看女儿最后一眼。
冰激凌的盒子外凝结了一小片的水珠,杰克拿起来看了两眼,打开了盒子。
他想自己吃了。
于是杰克也没有再犹豫,他将用勺子挖了一口冰激凌,将它放进了嘴里。
甜的。冷的。
很一般的口味,但杰克意外地觉得不错。
路的对面有人拉着手风琴经过,嘴里唱着英格兰古老的民谣。
下一秒,杰克的眼前投下了一抹阴影。
他以为只是云,直到他听到了一声笑。
杰克抬起眼,发现温特沃斯正戴着一个花环,站在他的面前。
“温特沃斯?你怎么在这?”
他惊喜地叫了出来,又把自己的屁股挪去了一边,给男孩让了一点位置出来。
温特沃斯顺势坐下了:“我来这里接一个朋友的小孩,等会带着她一起去他们家吃饭。”
“没想到你还兼职做保姆。”
“是这样,流浪者什么都可以做嘛。”
温特沃斯看着杰克手里的冰激凌,粉红色和棕色泾渭分明,它们分别是草莓味和巧克力味的。
这样富有少女气息的东西,一看就不是杰克会喜欢的,温特沃斯猜这是安娜喜欢的东西。
“你在等安娜吗?”
杰克点了点头,他还在一口一口地吃着冰激凌。
很快,草莓味的冰激凌就被他吃下去了一半。
“这个冰激凌,本来是买给她的,结果我发现等太久了,它就会化掉,再加上我又很想吃。”
温特沃斯将自己头上的花环取了下来,拿在手里把玩。
“很实际的想法。”
“是吧。不过如果是以前的我,应该会等着冰激凌化掉,都不会吃一口的。”
“安娜应该不会喜欢吃融化了的冰激凌?”
杰克也笑了一声:“她的确不喜欢,所以我会给她再买一盒,只要她高兴就好。”
从他的表述中,温特沃斯都能想象得出来杰克的样子。
一个父亲,手里拿着冰激凌,耐心地在学校门口等着女儿放学。
天气或严寒,或酷暑,或晴空万里,或阴云密布。
这可能是他们父女俩一个月,或者三个月才有的一次见面。
寄宿学校的一大特征,就是孩子不会天天回家住。
所以杰克才会对自己来接孩子的每一次出行,抱有期待。
“这令人触动。”温特沃斯说。
杰克点了点头:“我那个时候,每次路过这里——每次来接她,都感觉很幸福。”
“刚刚路过这里的、拉着手风琴的人,就住在这附近,他每天临近傍晚的时候,都会来这儿散步,顺便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一个三文鱼三明治,再绕一圈回家。”
“再过一会,放学的时候,这里会冒出来几个小摊贩,专门卖一些孩子们喜欢吃的糖果和零食,还有烧烤之类的东西。”
“然后这里会堵车,从这里到大马路上,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来接孩子的家长们通常都会开车,他们大部分都刚刚下班,有一部分的家长,会为了让孩子在同学面前长面子,特意开一些名贵的车。”
杰克在谈论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如数家珍,那黄金一般的岁月,仿佛仍在他身边流淌。
温特沃斯看着杰克,男人虽然在怀念,神色却很清明。
“可你现在只是走路过来的,还吃掉了给安娜的冰激凌。”
杰克听着温特沃斯的调侃,笑了一声:“没错,我早就不再是她的父亲了。”
“玛兰妲如何了?”
“我没有和她联系过,可能还在国外。”
“那……安娜岂不是要经常一个人在家?”
“应该是的,我和玛兰妲的家人要么都不在这里,要么都已经去世,安娜无处可去。”
是不是太残忍了?温特沃斯心想。
杰克和伊文斯不一样。
当杰克还在为了安娜的衣食住行发愁的时候,伊文斯只想保住自己身上的神父袍。
而杰克的经济能力,也远远比伊文斯好得多。
温特沃斯知道,如果杰克想,他就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父亲——杰克也确实这样想过。
“你是想,为了安娜留下来吗?”
杰克安静了一会,他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会留下来的,我不再是她的父亲了。我已经在银行里办好了手续,生活费会按照她所需要的,每个月汇进她的账户里,直到她成年——这绰绰有余。剩下的钱,会全部捐出去。她并不需要一位父亲,我也不需要一个女儿。”
温特沃斯抛花环的手停了下来。
“你最后一句话的后半句,我不评价,只有你心里清楚——但是你的前半句话,我倒是可以反驳一下。”
杰克侧过头,他手里剩下半边的巧克力味冰激凌融化了一点。
“我朋友的女儿叫茱莉亚,我上次来这里接她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安娜。安娜坐在等公交车的椅子上,我问了她两句话,她就快要哭出来了。”
温特沃斯将见到安娜那天的场景复述了一遍。
杰克听完了之后,有些动容。
“是,她要强,又要面子——不愿意被人发现没有人来接她,就不坐校车,反而等公交,是安娜的性格。”
温特沃斯想了想:“那你每次来学校接她的时候,她对你的态度应该都一般咯?”
杰克哑然,点了点头。
温特沃斯是个很敏锐的人。
所以,哪怕杰克仅仅说了安娜“要面子”的特征,男孩也能够直接联想到杰克刚刚说的“开豪车来接孩子的家长们”。
一个要强,又要面子的女孩,看到自己平平无奇的父亲,开着一辆平平无奇的车,甚至是步行来接她的时候,她会怎么想呢?
答案呼之欲出。
小孩子未必不爱自己的父母,只是攀比根植在了人类本性的深处,它的起源远远早于爱的发生,又拥有比亲情更强的力量。
“我搬家的那天你也在,她说,她只是为了好玩,才和玛兰妲合计,要她的母亲装扮成一个来咖啡店应聘的女大学生,来试探我,可能根源也在于此。”
温特沃斯点了点头。
“这或许是她对一个平凡的父亲的报复吧,她想论证自己的父亲有一些独到之处。”杰克感慨。
“安娜应该后悔了。”
“可她见到你之后,仍然在质问,是不是你拆散了她的家庭。”
温特沃斯笑了一声:“我不和小孩子较劲。”
“我较劲。”
杰克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引得温特沃斯侧目,只见杰克开始吃起了巧克力味的冰激凌。
“我很清楚,父亲的职责就是在孩子犯错的时候加以引导,我不应该和孩子计较得失与对错,因为我是要比安娜更有权力的一方,我拥有的社会资源、社会关系和能力,都比一个未成年的小孩要强得多,但这是毫无底线的吗?我要容忍,她对我人格的侮辱吗?她不是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只是觉得我会原谅她,不会和她计较罢了。”
“可是……父母应该做到的事情是很多的。”温特沃斯有些不太确定。
他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林客。
当林客对男孩说,他不知道艾涯是不是真的爱着他的时候;当林客因为艾涯对温特沃斯的态度惶恐不安的时候;当林客和伦科争吵,表露出对伦科得到的父爱的嫉妒的时候,温特沃斯觉得林客不该受此委屈。
可是他也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该”。
按照“应该”的说法,流浪者“应该”人人都有父母,“应该”人人有家,“应该”有房子住,“应该”有好饭好菜吃。
应该的事情多了去了,但是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并不是什么愤世嫉俗的话,更不是什么对“应该”的追求。
不喜欢一场游戏,或者无法从规则中获利,要做的是退出这场游戏,另谋出路,而不是在既定的规则之中越走越深。
“应该”就是陷阱,他不追求共识中的“应该”。
但对林客和安娜,温特沃斯通常做不出指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主要是因为,他对亲子关系实在没什么发言权。
他从没有得到过,所以没办法理解得到了又失去,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
而杰克的情况,就更难论断了。
很多人讨论过,应该如何对待虐待孩子的父母。
却几乎很少人问过,如果孩子伤害到了父母,应该怎么办。
孩子对父母的依赖,是完全单向的吗?
原谅和包容又是谁的特权呢?
难道只有父母有机会伤害孩子,孩子就没有机会伤害父母吗?
“没有什么可是的。父母可以选择原谅孩子,也可以选择不原谅,我不觉得父母应该被道德裹挟着原谅,所以我不原谅,就到此为止。”
杰克吃掉了最后一口冰激凌,随后将空盒子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你这段话,倒是和许多人不同,他们通常受到了父母的虐待,选择再也不原谅父母。”
“比如你?”
“比如我,还有流浪者里的很多人。我们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亲生父母了。不过我谈不上原谅,因为没有父母,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好不坏的事,但是其他人……会仇恨自己的父母,这同样合情合理。”
杰克点头,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学校里的放学铃响了,他就要离开。
“你不见安娜最后一面了吗?”温特沃斯问。
杰克回过身,摇了摇头。
“我只是拥有来看她一面的心情,所以我来了,这是做父亲的惯性,是一种生物本能,我与她血脉相连。可我不打算以此违背个人意志——这还是你教我的。”
温特沃斯哑然,与杰克挥手作别。
又过了一会,茱莉亚仍然像之前一样,冲进了温特沃斯的怀里。
温特沃斯拉着她的手就要走,在这一刻,他又看到了安娜从校门里走出来的身影。
男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路过公交车站的时候,他再次将自己的头上的花环取了下来,留在了等车的椅子上。
就算是礼物吧。温特沃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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