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客与艾涯回到家的时候,温特沃斯还没有走,莱拉也没有回来。
女仆接过了林客和艾涯身上的外套,她眼神慌乱,欲言又止。
客厅里乱糟糟的一团。
吊灯上的皮鞋还没有被松绑。
音响里唱着摇滚乐的莎士比亚也没有被放出来。
餐盘里的披萨饼还剩了一块,烤肉倒是全没了。
壁炉里的木头正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被烧成了灰白色的炭火在明黄色的火焰中发着红光。
松香在流淌。
温特沃斯正蜷缩着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茶。
他身体放松,呼吸平稳,两眼看着面前虚空中的一点。
林客和艾涯的推门声惊醒了男孩。
他抬头看向了回家来的两人,冲他们笑了笑。
“晚上好。”温特沃斯说。
林客张了张口,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艾涯侧过头看了林客一眼,才转过头看着男孩。
“晚上好。伦科呢?”
“在他的房间里。”温特沃斯答。
“家里怎么会这样乱?”
“因为希望。”
听到“希望”这个词之后,艾涯愣了愣。
她反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过来。
温特沃斯说的绝不是“期待”的近义词,而是她已经死去的丈夫。
艾涯与温特沃斯对视一眼,只见男孩眼中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放了心,上楼换衣服去了。
林客愣愣地看着温特沃斯,他走上前来,坐在了温特沃斯的对面。
女仆给他端上了一杯茶。
自从上次温特沃斯来到戴伦山庄,向莱拉宣布了他的复仇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现在,他们近在咫尺,林客的咽喉却再次被核桃塞住了。
就算此刻他的喉咙里没有核桃,林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于是他只能一口一口地喝着杯子里的路易波士茶。
喝了一会,林客发现自己有点想哭。
这一发现是惊人的——
他竟然能够捕捉到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渴望。
壁炉里的火正在灼烧着他的眼睛,火舌燎原,眼皮滚烫。
原本林客还可以克制,但是他在从托斯卡纳回来的当天,就对自己许下了坦诚的诺言。
他绝不再欺骗自己。
下一秒,他就感觉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
林客眨了眨眼,泪水就从眼眶里掉了出去。
他哭了。
在面对伊芙琳女士的时候,林客哭过一次。
现在面对温特沃斯,他再一次落泪。
这很糟糕,又很美妙。
“你的嗓子看起来还没好。”温特沃斯看着林客,轻轻地说。
林客点了点头。
他尝试着说话,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嗯”的声音。
温特沃斯看出来了林客现在不方便说话,于是他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不再开口。
男孩仍然温情地看着林客,仿佛他们并没有经历过磋磨。
他还是他的爱人。
“快好了,它快要好了。”林客开了口。
他的泪水并没有停止,只是在无声地落泪。
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脸上的泪痕十分清晰。
林客没有掩藏的意思,也不觉得丢人。
能够在喜欢的人面前坦诚,能够毫不掩饰地流眼泪,这实在是太幸福了。
他无法否认这一点——尽管温特沃斯对他多有隐瞒与欺骗。
“那就好,之前和你打电话的时候,你的嗓子让我非常担心。”温特沃斯说。
“我倒是还好,只是偶尔不能说话,有点不太方便。”
“你又不是什么工具,为什么要‘方便’?”
“……大概因为我很傲慢,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残缺的人。”
两个人又陷入了深重的沉默里。
对于相爱的人,沉默是不能容忍的。
爱人之间需要狂热的感情,需要靠在一起的手脚,需要说不完的话,需要紧紧相依的肩膀与怀抱,需要相视一笑,需要尊重,需要平等,需要安慰,需要温暖的被窝和窗外的月光与雪。
他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
可他们仍然在爱着对方。
林客将杯子里的茶喝完了一半,发现温特沃斯正在看着壁炉里的火。
火焰倒映在男孩蓝色的眼睛里,像燃烧着的海洋。
难以言喻的静谧蔓延开来。
这并不是一场令人感到不适的沉默。
“这或许是难以接受的。只是很可惜,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能感同身受。”
温特沃斯想了想,给了林客一个答案。
林客点了点头:“当然,”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爱人的不体贴,“那你呢?”林客又问。
“什么?”
“离开我,你的感受是什么?”
“很痛苦——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完全真实的痛苦。”
“但是你很享受它。”
“是的,我非常享受它。你刚刚说,你很傲慢?”
“嗯,因为我看不起你——我在居高临下地爱你。”
“傲慢的感觉应该不赖吧?”
“是,它好极了——这也是百分之百的实话。”
他们一个享受着痛苦,一个享受着自大。
至于对方是怎么样想的,他们也全没有放在眼里。
“那就好,如果是这样,你的嗓子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我也希望如此。”
林客还是没有停止落泪,他的感觉实在太糟又太好。
以至于他能一边和温特沃斯正常地说话,觉得自己幸福得无与伦比,一边又觉得自己委屈,觉得自己难过。
温特沃斯没有说“别哭了”,也没有说“哭吧,哭出来了就好了”,更没有陪着林客一起落泪。
他的确心疼极了,但他不会对林客做出物理意义上的安慰。
林客或许需要它,只是温特沃斯确实不想给。
他以沉默面对眼泪。
如果凭借这个,来判定男孩不爱林客,是完全能够说得通的。
这怎么看都不像爱人的样子。
林客完全有理由指责温特沃斯虚伪,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男孩一点也没有爱过他。
他站在了道德的高地上。
可惜林客面前只有空气,温特沃斯从没有走上山坡。
林客不追求这个。
他不再追求爱了,他只想要一些真实可靠的东西。
温特沃斯给了,林客由衷地感激他。
但是……对不起,太抱歉了——他还是很想哭。
所以林客放任自己流泪。
他说不出自己的想念与渴望,他再也不能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他也只能看见自己。事实就是如此。
温特沃斯也没有挽留的意思,男孩不会留下来——
不管命运将他们之间的因果缠得有多紧,也不管他们有多么相爱。
男孩一手主导了这段感情的逝去,他不后悔,也不回头。
所以他只能让林客继续哭,也只能让自己继续沉默。
这本就是他该做的和想做的事情。
“你非常傲慢。”林客对温特沃斯做出了评价。
温特沃斯侧过头。
林客评价男孩的用词,竟然和他评价自己时的一样。
“你竟然能肯定自己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这不足以说明你的傲慢吗?”林客问。
哪怕他在哭,他的语气都还这样冷静。
温特沃斯点头,知道这里的“傲慢”并不是个贬义词:“所以我也看不起你。”
“我同样不怎么欣赏你,”林客给出了和温特沃斯一样的答案,“但是你实在是过于笃定,让我时常怀疑自己。”
“恕我直言,你不是因为我的存在才怀疑你自己的。而且,我的选择只是对我来说正确——但对你而言,你肯定希望我不要抛弃你,也不要欺骗你。”
男孩明明都知道。
命运无数次想让温特沃斯回头,想让他停手,想让男孩不要伤害林客,想让他能和林客好好相爱。
这难道不符合温特沃斯心中的夙愿?他以个人意志抵抗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这到底给男孩带来了什么好处?他为此痛苦,可他明明可以不那么痛苦,他为什么非这样做不可?
他非要做错,非要难过,还非要林客陪着他一起悲伤。
林客停止了落泪:“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傲慢。”
他想起来温特沃斯曾经说过的话,男孩说,他偶尔愿意为爱停留。
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偶尔是真的,停留也是真的。
可男孩至死是流浪者,他只会永远向前走,唯有死亡才能让他停下——
甚至,或许死亡也无法让他停下。
谁知道男孩的意志到底有多么坚强呢?他会在死亡面前托大吗?
温特沃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林客的这句评价。
“希望你能比我更傲慢一些。”男孩说。
这让林客想起了他们第一天见面,男孩对他说,要多笑点。
他问男孩,笑多少才算多?
温特沃斯的回答是,像他一样多就可以了。
男孩当时是笑着向林客建议的。
结果今天,他再次对林客做出期待,希望林客能比他还要傲慢。
上天啊!
我爱着的人,真是从来不考虑别人的境遇,只以他自己为标准啊!
难道我走在了他期望的道路上吗?
我的自大,对他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吗?
我要满足他的期待吗?
不——不!
他只是看不起我,可他并不希望我变成他那样啊!
他对我做出了期许,这只是一种他全然不在乎结果的祝福呀!
他的盼望,只是随口一说,他不会对他的盼望负责的!
温特沃斯举起了茶杯,杯子里只剩下了一层残渣茶底。
林客端起了面前冷掉的茶水——庆幸吧,他的手没抖,他的心脏还在跳动。
两个杯子在空中轻轻相撞,正好与炉火的声音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一如林客对美好爱情的幻想破碎时的声音。
这太好了,他们终于失去了爱情。
可这并不能让他们停止相爱。
这不能让林客不爱温特沃斯,也不能让温特沃斯不爱林客。
他决定实现温特沃斯一开始对他的祝福,不管男孩还记不记得。
只是林客想这样做了而已。
于是林客真情实感地笑了起来,和温特沃斯第一次见他时的笑容一样——
“你一无所有,怎么能这么自由?”
温特沃斯想了想,给了林客一个答复:“正因为我一无所有,所以我才自由。”
在火光里,他们接了个吻。
温特沃斯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林客的笑声,林客也不出所料地舔到了温特沃斯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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