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月考作文的命题很有趣，让我们带入任意历史人物或者文学作品角色的视角重新演绎文化典故。
年级上有一大半男生不约而同选择了孙悟空，从齐天大圣的角度重新解读西游记。
年级组里教语文的老师们对我们的想象力甚是担忧，故意压低了作文的分数。
语文的平均分首当其冲，直降到了及格线，异常罕见。
薛家豪说是语文组的老师们在搞事情，博眼球，想用低分来释放长期以来被理科围剿压榨不被重视的怨气。
他如此刻薄的原因当然主要是，自己重新演绎西游记的作文只拿了三十分，逼近薛家豪作文的历史最低分。
再难的卷子也有考得好的人。
这次语文科目的单科第一名是月初，她的作文拿到了满分，语文老师把这篇作文打印了出来，发放给整个年级的学生阅读学习，人手一份。
月初的文章向来写得好，被打印出来作为满分范文全年级传阅，也不是头一次了。
拿到月初的作文之前，薛家豪多少有些碎嘴抱怨，埋怨“考题太难了”，嘟囔“我的作文写得这么好，怎么只给三十分”。
等月初的作文拿到手上，读了不及一半，他就闭嘴了。
也可以说是，被月初的巧妙的视角和文采征服了。
不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不是三国演义里的英雄美人，更不是水浒传里的各路好汉，她的视角并非采自历史书里名垂青史的任何一位主人翁，而仅仅是一位过客。
她从孔子马夫的角度重新演绎了孔子周游列国一事。
这位马夫籍籍无名，甚至无典可依，全凭杜撰。
她在文章开头便自称愚蠢，并无多少学识，抱怨路途之中并没能看到先生与诸侯之间精彩绝伦的对话，大多时间都在奔走或是等待。
这一场看上去毫无益处的陪伴，一晃便是十三年。年华一淌而过，作为一个普通人，她毫无名利傍身，回乡时两鬓参白。偶有乡老邀她去讲孔子的学说，她讲不出来，受人讥讽，直至一日，遇到年少时朋友，她用反思追忆作结：
碌碌无为，如此平庸的我，有幸参与此途，十三年算什么，就算是身死途中，又有何惧呢。我对先生的想法一知半解，不能详述其貌，众人讥我顽愚，也算不上妄语。我们从鲁国出发，行径卫曹宋齐，郑晋陈楚。我是一只走过战国的蝼蚁，途中目睹沙尘飞扬，危垣弥墙，走过黄沙战场，望洋兴叹。历史的长河会滚滚向前，十三年车辙两道早已无踪无迹。只偶尔夜寐，梦中先生拱手在前，躬身站立，说迟早有一天，战国一统，新的文明和国家会敬行忠恕的仁礼。醒来清爽，只当自己也是他半个学生。
看完作文，薛家豪心服口服。
气呼呼把我的语文卷子和他的卷子叠在一起，垫在下巴下头，一脸吃瘪样，闷闷不乐地。
开班会前自习时，他磨叽着不写作业，非塞我一只耳机让我陪他听歌。
他的废话和叹气声，我尽量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
可薛家豪歌单里的摇滚歌曲，我实在没有办法忽略。
一个个劲爆的鼓点让我心绪难以平静，根本没法读题写作业。
薛家豪心情若不好，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我不敢败了他的兴致，拂了他的面子，落个“没有同情心”的烂名声。
于是几次三番尝试扭头让耳机看似不留意滑动掉落，趁机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作业上。
谁成想，薛家豪一双狗眼睛紧紧盯住我，耳机一旦有点松隙，就会被他重新紧紧塞回我的耳蜗。
这些华丽的摇滚歌曲里电吉他和架子鼓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拷打着圆的标准方程，让我遗漏不知道多少半径的平方数，一句句听不懂含义的英文更是令人烦躁至极，实在忍无可忍之时，耳机中音调突然放缓，吉他声缓慢悠扬起来，变成一句中文歌。
我一愣，转头去看薛家豪。
只见他眼睛眯着，看到我看他了也不回避眼神，和平日油腔滑调的样子全然不同，正发呆失神，随着歌中的节拍眨巴着眼睛。
世界安静下来，我们俩被这首歌牵住，都屏住呼吸在听。
本来我是很烦躁的，是想启口说些抱怨话的，可听了这歌整张脸都变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不知不觉中，我们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对方。
他似也有话说，但他的脸看样子也麻着，只有眼珠子能动。等听完了整首歌，薛家豪提肩带肘挪到我的课桌上，抬起头看我，能开始说话了，才慢吞吞讲，“宵姐，你觉得怎么样？”
“老实讲，有点悲伤。”我回他，“这歌名字叫什么？”
“你看没看我作文？”薛家豪的思维很跳跃，没聊两句歌又跳回了他的作文。
我猜到他又要为自己的作文分数鸣不平，在回答之前仔细回忆了一遍这篇以大圣作为主视角的文章。
文章结构脉络还算清晰，分为大体三个部分点评了和唐僧，八戒，沙僧三人的关系。
他读书多，记忆力好，西游记怕是读了不下十几遍，取经途中八十一回，各个磨难的前因后果被他炫技般信手拈来，妖怪名，洞穴名，地名，神仙名混着古言白话穿插段中，读着老实绕口。
不仅绕口，这些名词也把全文的中心思想拆了个七零八散，读完到文末也搞不懂孙悟空事无巨细地追忆往事是要表达什么样的主旨。
“依我看，你作文写得挺好的。”我昧着良心安慰薛家豪说。
他语速变快了些，“你看懂了？”
这么多庞杂的引用复述，鬼才看得懂。
我深吸一口气，品评说，“孙悟空西游之后，收获了很多经验和思考。他对师傅师弟的点评都非常深入。你写得很好。”
我又拍了一遍他的马屁，盼望他能买账，放我去写作业，毕竟我抽屉里还有三张空白卷子。
“你做阅读理解呢？”他哧着鼻子说。
我回他，“不是你问我吗？”我瞪他。
“聚散有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些话，是不能在筵席上讲的。”薛家豪吁着气说。
“我懂，当面说了就会妨碍故事发展。孙悟空干了那么多活，路上就抱怨猪八戒和沙和尚的话，他俩不得羞愧死。所以你的切入点很好，给足了他们面子。”
“你是不是傻啊？”薛家豪得寸进尺。
我傻？我是傻，大白天浪费时间陪他听歌聊天，看他的作文，夸他说他写得好，我作业都没写完，还被他骂我傻。
我火气一股脑儿冲上心头，没好气地说，“你才傻呢。”
我一把将耳机扯下来，扔给他。
“你好爱生气啊。”薛家豪把耳机线盘好，见我没理他，继续找我搭话。
“喂！”我瞪了他一眼，忍无可忍，则无须再忍，“离下班会自习就只剩十分钟了，之后骆老师让我去找他一趟，聊完差不多就要吃饭，吃完饭上晚自习，晚自习周老师还要占半节讲月考最后两道大题，一沓没写完的作业还堆在包里。你别在我旁边叨叨，我忙得很。”
他终于扭过头，转向另一侧趴着。
没过一分钟，不等他半个头完全扭回来，我锢住他蠢蠢欲动的脑袋，“别，你不用写作业的吗？你不写别打扰我写，就转过去看风景不好吗？”
窗外春光甚是明媚，我指了指。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认错样地缓缓挪着转过来对着我，哼着声儿，听音像是在说，“我不说了，我不说。”
收回手没等一分钟，他压着嗓子低声哼哼。
我恨自己能听懂他支支吾吾里的歌词和旋律，来自于刚刚那首曲子。
薛家豪真是安分不了一点，又叫我，“同桌。”
“嗯？”我回他。
也不说是什么事，他又叫我，“黄宵。”
“怎么了？”我回他，“你这人是有多动症吗？”
我是真恼火。
他还是不回答，“宵姐。”
笔被我撂在桌上，我不耐烦，“你就说吧，我怎么做你才能让我去写作业。”
薛家豪拆下耳机，将ipod塞在我抽屉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顺便踢了踢我课桌下的凳子，“我不让你还的时候，你别还我。”
没来得及细问薛家豪是在唱哪一出，张老师突然走进教室，说是有几件事情要通知。
我慌张地背挺得老直，向前靠在桌子上抵住抽屉口。
电子产品只要不干扰课堂秩序，也没什么必要遮遮掩掩。
当时不知道怎么了，就只想用身体堵住抽屉口，生怕有什么东西在我不留神的时候溜走。
趁着张老师开场白薛家豪不敢说话，我抓紧写了好几道题。
隐约听到李晓轩拿到了年级第一名。
扭头看，他神色张扬地仿佛第一名从今往后都是他的了，一只腿从课桌底下伸出来，招摇地摆在过道里，抖来抖去。
张老师视若不见，在公布了这次月考排名后，说，“现在是五月份，高一这学期就马上要结束了，大家对于分科和大学自主招生有没有什么想法？”
班里静寂一片，李晓轩停止了抖腿，埋头写作的人都抬起头来，前排后排面面相觑。
听到“分科”两个字，我立刻醍醐灌顶，七经八脉被打通了，轻声问薛家豪，“你选文还是理？”
薛家豪露出门牙，咬着下唇，含混不清地说，“有点想选文科。”
我轻推他一把，“你再说一遍？选什么文科？你理科成绩还可以啊，你知道不知道，选文科咱俩就不在一个班了。”
他皱着眉头，“我知道啊，但有点不太想学理。”
我撞了撞他胳膊肘，“你能不能正经点？学文学理不是看你想不想。”
我差一点儿大声骂出来。薛家豪倒是淡定，“那看什么？”
我脱口而出，“你得看你现在的成绩，得看学了文和学了理之后的发展啊。”
他问我，“理科就比文科发展好了？”
嘴边的话被他噎了回去，我回他，“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发展不发展的问题，那你到底想学哪个吗？”
薛家豪盯着我，“你听听你自己，前后矛盾吗？”
我被他问得无话可说，嗓子里头冒出来一声，“我”。
“黄宵，我看你有很多想法，不然你先和大家分享一下。”
和薛家豪窃窃私语被张老师抓包，我臊得通红站起来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半天等不到我回答，张老师厉声，“上课别人发言，你窃窃私语什么呢？”
他咳了一声，“栾迟，你继续说。”
一转头，栾迟正站在那，歪着头，左手摸着后脑勺，不疾不徐地说，“我肯定是选理科的，语文，我成绩不行。”
张老师点点头，“那目标学校呢，也和大家分享一下。”
栾迟平时总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此刻矜持了起来，舔着嘴唇不说话。
张老师走向两排课桌中间，站在这个房间的正中间，做出邀请栾迟的手势，“说吧，你的梦想是去哪？”
“我”，栾迟的声音压低，好像来自某片舞台中央的空地，来自千里之外山顶的巅峰。
他用声音邀请一位客人前来，带着远道跋涉适才准备好地笃定，“我的梦想，是北大地球物理系。”
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九个字，好遥远。
听到栾迟的答复，张老师欣慰地笑，“好！新青年当志存高远。很不错！这样啊，我们班想去北大的同学都站起来，我看看我们班有多少有志青年。”
环顾四周，不少人低头窃窃私语起来，王泽犹豫了几秒，晃晃悠悠站起来，李晓轩也跟着站起来，对着她说，“泽神怎么不选清华啊。”
王泽腼腆，说话音量比蚊子高不了几度，“干嘛问我，你怎么不选清华，你不是也想去北大。”
张老师不抓王泽，也不抓李晓轩，偏偏逮着我一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人，问个不停，“黄宵，你和大家分享一下？”
我的心跳得极快，否认的话就在嘴边。薛家豪用油笔头戳着我的小拇指，他看穿了我心里的小九九，怂恿我坦诚，他每戳我一下，都好似在讲，别否认，别隐瞒，不要再遮遮掩掩了自己的骄傲和野心了，只管说出来。
巧合也好，蓄意也罢，我现在正站在一群想去北大的非常优秀的同学之间，大声说出来自己的梦想又有什么可羞耻的呢。
我没有躲避薛家豪戳我的油笔，而是选择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我的梦想是北大的生命科学学院。”
我看着张老师。他满意极了，拍手鼓掌，掌声盖住了我激烈地心跳声，“好啊好啊，北大的生科院，物理学院，化学院就隔着一条街，老师希望你们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在大学里继续做同学，互相照顾对方。”
张老师摆手示意我们坐下，栾迟笑着看了我一眼，做了一个抱拳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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