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昭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了不起人物:如果一个人由此至终都必须生活在谎言里面,并且她自己都要将这些谎言当成真的,那么在她被逼疯之前,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贺昭,字元衡,出身书香门第,祖训森严,少年时聪敏勤学,未及弱冠便已金榜题名,殿试之上圣人御笔亲封的探花;功成名就之后,又娶翰林学士之女为妻,实在是再圆满如意不过了。且贺昭此人八面圆通、长袖善舞,初时不过是新进的翰林,几年之后已经青云之上,官至州同知。
贺昭之妻淑敏不仅在闺阁之中便以知书识礼之名为人称道,及至她嫁入贺家,随夫君至外地赴任州同知,府中事务事无巨细,均打理得井井有条。
即便是贺昭日常起居,诸如更衣沐浴等琐粹,亦事必躬亲。
贺昭房中有一面铜镜,足有人高;每日清晨,妻子淑敏必关好门窗,将贺昭拉至铜镜面前:
“官人束胸可戴好了?”
“今日州府无事,但是官人衣冠长袍还是要穿整齐。”
“望官人事事顺遂,淑敏身家性命可都押在官人身上……”
贺昭手中执扇,望镜中一望,正是形如修竹,貌比宋玉,锦袍玉带,温雅端方。
“阿敏,今日究竟有何事让你如此不安。”
只见铜镜所映,立于贺昭身侧之人身高七尺,身着素色长衫难掩魁梧之态,宽肩虎背,哪里有半分女子柔美之态。
身侧之人叹息一声,但闻声音低哑,赫然是成年男子的声线:
“你老实与我明说,这世上可还有人知晓你我二人的身份?”
虽知贺昭此人向来不说实话,故而反问道:“何人何事让你生疑,不妨与我说来。”
镜中男子目光满含责备:“前日中午,有一老妇人自称是你的乳母,前来府上投靠。”
贺昭失笑道:“我的乳母远在徐州,何况她老人家已经走不动路了,焉能千里来此。若是不相干的人,打发走便是了。”
“哦,那请问贺同知,你可有个小名,叫十三?”
贺昭脸色大变:“那妇人被你安置在何处?”
只听得一阵骨骼格拉格拉地响声,镜中那魁梧的宽肩虎背已变成猿背蜂腰,再细细看来,就连身量也只余五尺三分,若不看眉目、真乃小鸟依人的玲珑身段:
“老子岂是那没有眼色之人,那妇人被我安置在酒窖之中,轻易见不得人。”
贺昭急急赶往酒窖——
约莫是淑敏早有心思想要在这里关押些什么人,故而贺同知府邸的酒窖不仅藏酒,愈往内走布置得愈似刑房。酒窖尽头有一石炕,一方木桌、两把木椅,便再无其他。
老妇人端坐在石炕之上,神色恬淡,泰然自若,仿佛身处之地并非刑房,而是广厦华屋。
贺昭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扑通一下垂首跪倒在老妇人石炕之下:
“家仆擅作主张,将乳母安置于此,是元衡疏忽了,请乳母恕罪,千万原谅小儿。”
声音恳切,话语之中赫然还带着一丝几不可辨的颤音与哽咽,可谓声情并茂,动人至极。若是旁人在侧,大概会以为贺同知感念乳母抚育之恩,泪如雨下。
老妇人耷拉着眼皮,轻轻瞥了贺昭一眼:
“你这孩子,说的没有一句真话。从小就这样,大了也不见好,唉。”
贺昭头首垂得更低,姿态更加恭敬:“元衡有错,只求乳母责罚。”
老妇人叹息道:“你现在,大概是在心里拼命地骂我吧。”
“元衡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老妇人续道:“你一定是在心里骂我,这老不死的东西,在你官运正亨通的时候找上门来,莫不是要碍着你发达?”
“若元衡有这样说过,定叫元衡天打五雷轰。”
老妇人挥手出去,往贺昭头首拍了一下——那力度不轻不重,却是幼时贺昭说谎话时,乳母专门对付她的招数。
“这世上贺昭是假的,他的妻子淑敏是假的,就算真有天打五雷轰,也绝对轰不到你。乳母知道你绝对说不出真话,但是你也不要一个劲儿地撒谎忽悠我啊。”
贺昭不说话了,沉默许久才问道:
“乳母远道来此,是为了?”
老妇人自腰襦之中取出一物,问道:“你可认得此玉?”
贺昭抬首看去,但见那玉佩如挥毫泼墨而成,外观圆润滑溜,色泽品相皆是一流;玉佩雕的本是一对交颈鸳鸯,此时却是从中间开始分作一半,老妇手中拿的正是只剩一半的玉玦。
贺昭极其自然地摇头道:“不认得。”语气自然,神色之中更夹杂着一两分的疑惑,这慌话与说谎的表情均演绎得相当到位。
老妇人又道:“此乃当年茅家与容家定亲之信物,茅家虽早已风流云散,但当初两家交好时的承诺绝不能当做儿戏。”
贺昭一听容家,神色已然一变,她匍匐垂首再听见老妇人提及两家定亲,神情可谓一变再变。她尽量调整神色,恳切地说道:“元衡已经娶妻了……”
老妇人说道:“……若容家一切安好,那倒也罢了;然而容侍郎身犯重案,家中女眷无一幸免,我今日来只想求你,将容家的那女娃娃救出来,再多的我也不强求了。”
贺昭依旧犹豫不决,她的身份经不起旁人推敲,她的地位、她的前程更决不允许旁人阻挠。她费劲心机才爬到今时今日的官位,有谁可怜过她,有谁救过她?
其实还是有的。何况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于她而言,真的是世上仅剩的亲人了。
老妇人见她不言不语,自知此事对她是极其为难,老妇人喉头发苦:
“十三娘,这么多年了,乳母没有要过什么。今日就当是还你茅家双亲一个心愿,将那容家的娃儿救上一救可好?”
老妇人的手慢慢地潜进石炕上的被褥,被褥里藏着一柄玄铁打成的铁钩,妇人的指尖缓缓地在钩尖上揩了一记,豆大的血珠便从划痕之中涌将出来。
“……乳母老眼昏花,也不识字,但是嘴巴不严、又知道太多你的秘密,实在是你心里一块疙瘩啊……”
贺昭愈听愈是心惊,忽而一阵粗重喘息传来,待她抬首看去时——老妇人已然大张口舌,铁钩钩尖端端正正的扎在舌头中央,而后被人用力向外一拉一扯。
“不!乳母、乳母你这是何苦啊……”
那柄玄铁钩正连着一块染血的烂肉,被人随手掷在地上。
贺昭慌忙上前来,手足无措了拥住老妇痛得颤抖的身体,那妇人双目大瞠,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苍老枯瘦的手死死地捏住贺昭的手臂。
贺昭已然慌了心神,连连说道:“乳母,我答应你,我一定救她出来!”
“乳母,你流了好多血,我找大夫来给你医治可好?”
“乳母我再也不说谎了,你别吓我啊。”
贺昭跟淑敏没有实质关系,因为淑敏被亲爹跟主母害了,为了避难才跟贺昭合作当假夫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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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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