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贞元年,新帝登基不到百日。
凛冬,大雪。
朔风呼啸,雪扯得比棉絮还厚,说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不假,就是不知道兆的是谁的丰年了。
齐王的兵就快打到皇城根下了。
再有几日就是年关,可皇城里旧瓦白幡,处处笼罩在惶惶的阴云中。
城外,除了守营的士兵,驻扎的营地几乎空了。
这处是军营后方,皇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天刚蒙蒙亮,有个破营帐隐约透出些声响。
驻扎的帐子用兽皮可御风御寒,但兽皮是给军爷们用的,这个营帐用的是最次的麻布,根本压不住冰锥子似的风。
帐内挤簇了十几个女子,无不是几人窝在一块,裹着脏破的棉被取暖。
一盆轮番用过的洗脸水泼了出去,帐门压下,风声闷钝了些,唧唧哇哇的说话声清晰起来。
几个进营早的女子以主人自居,霸着帐内唯一的小石炉,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
这里是皇城守备军的军营,而帐内多是被发配到军中充营妓的罪女。
天冷得能把脚指头冻掉,顾时茵赤足窝在边角,像只离群索居的小畜。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冻得红肿的脚踝上正挂着根铁镣铐。
为防止逃匿,新来的营妓脚镣是不会被解开的,不过进了营之后,会换成一条细长的锁链,好方便她们行走,当然,更重要还是为了方便将士们索乐。
顾时茵才被发配到营里仗就打起来了,没人顾得上给她换锁链,此时,她注视的也不是镣铐。
镣铐边上坠着个粗陋的小木牌,歪歪扭扭的刻着三个字,只有打头的顾字还依稀能辨认出来,其余两字的木隙里残卷着不知谁的皮肉,夹杂着血糊邋遢的划痕,像是故意叫人看不清楚 。
只有顾时茵知道,木牌上的名字是:顾珍珍
叛国罪臣顾仲之的女儿,顾珍珍。
而她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顾时茵,真正的顾珍珍已经顶着她的名字,成为新帝才册封的皇后。
新帝起于微末,登上大统之后立一宫女为后,一度被传为痴情的佳话。
舌头被割了半截,顾时茵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一声声齿冷的笑。
先帝在位时,太后铁腕,她作为太后最宠信的人,在后宫是说一不二的大宫女,便是皇后也要巴结几分。
新帝卞绍京,原是个死了都没人想起来的冷宫皇子,是她,帮他一步步从冷宫爬出来,当上太子,坐上皇位。
卞绍京确实曾许诺,将来若登基,会立她为后,顾时茵从来没抱过什么念想,可也万没想到,他会这样‘立后’。
顾时茵原本在宫中还有个姐姐,后来因遭人陷害被杖毙,卞绍京恰就在她阿姐尸骨未寒之际,把顾珍珍带进宫,‘送’到她身边,美其名曰做伴。
顾珍珍与她姐妹相称,顾时茵竟不知两人早就暗通款曲。
待到顾珍珍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发现,顾时茵还一度想要帮她,哪里知道人家早就‘安排’好了。
顾仲之犯的是谋逆的罪,其女顾珍珍亦有同谋之嫌,朝臣口诛笔伐,众怒难平,刚坐上皇位的卞绍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包庇,于是就有了这一出。
顾珍珍临被发配前,卞绍京佯装开恩,让顾时茵前去送行,岂料一杯送行酒喝下,再醒来,顾珍珍不见了,发配军中充营妓的竟变成了顾时茵自己。
能在刑狱大牢里把人掉包,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两人联手,一步步引她入瓮,连舌头都割掉了,就是要她在这里替顾珍珍‘活受罪’。
如此一来,对朝臣有了交待,又分毫不耽误卞绍京做个清正严明的好皇帝。
至于她顾时茵会被怎么作践死,跟帝后两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死得越惨越好,否则,岂不是浪费了那么多年的表演?
数十年光景走马过,顾时茵的那些年算是喂狗了,要怪,只能怪自己蠢。
但是,她不甘心,三日水米未进,她还撑着一口气,她不甘心!
日头高升,营妓三三两两的起了榻,描眉涂脂,对镜贴画,好似外面的战祸与她们没有一点干系。
想想也是,打完仗无非是军队换一张旗,压在身上的人换一拨,怎么着都是营妓,给谁睡不是睡啊?
有几个女子闲得无聊,竟交流起那档子事来,不知怎的,扯到了顾时茵。
“我看这个新来的模样倒是不赖,就是可惜哟,舌头被割了,叫不出来了吧?咱们将军啊,就喜欢叫得声大的……”
“叫不出来可以哭啊!有几个副将,回回不把人弄哭,都不罢休呢!”
“光会哭顶什么用,没看见她脚都冻烂了嘛,回头再留个疤,年年起脓,爷们一摸,败兴呐……”
做营妓是万人骑,比青楼娼妓还不如,几个女子早没了羞耻心,话说的越发不堪入耳。
顾时茵无动于衷,由着她们议论,待这个也说乏了,话题竟不知不觉的转到齐王世子身上。
确切来说,老齐王已死,现在的世子,该叫齐王了。
外头的仗,就是在跟齐王打。
论辈分,齐王该叫新帝一声皇叔。他年少就被送进宫中‘养’在先帝膝下,直到老齐王过世,先帝为彰显天恩,不得不放他回封地奔丧,哪成想,这一放,放走一头恶兽。
顾时茵听着营妓们忽高忽低的话音,没来由的想起她们说的齐王世子。
宫人都说齐王世子从小就是个怪胎,咬死过宫人,以至于宫里没人敢靠近他,就连送膳也像喂狗一样,放在门口,任其自生自灭。
可就是这么个人,不仅长大成人,活着出宫,还杀回来了。
卞绍京也一定做梦都没梦到,刚到手的皇位这么快就要被抢走了。
帐外风雪愈盛,像要把皇城掀翻了一般,终于,快到黄昏的时候,死寂的营地也骚乱了起来。
守营的士兵四下逃串,等乱到营妓这里,天已经快黑了。
一星灯火在风里要死不活的抖着,门帐突然被掀开,几个士兵冲进来,营妓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见来的还是原本那身军装,以为是大军凯旋,上头点人去庆贺,竟还高兴的补起胭脂来。
顾时茵是被拖出去的。
皇城失守,入城,这里是最近的一条道。
据说齐王这一路不收战俘,马蹄过处没有活口,血把冬季旱下去的洼池都填满了。
守营的士兵把她们推出来,大概是想换条活路。
冰渣子兜脸打下,营妓们早没了先前的妖娆姿态,一个个鹌鹑似的缩躲在后面,头都不敢抬。
顾时茵也想往后退,可镣铐在风雪里很快就冻粘在一起,她想动也动不了,竟成了唯一一个卧在敌军马前的女子。
镣铐的铁片把她脚面的皮全刮磨烂了,白生生的雪,红扑扑的皮,横卧于甲胄合围的雪野之上,竟有那么点诡异的香艳。
顾时茵抬眼,看这架势,齐王不可能就这点兵马,大军应该还在后头。
她想到这,平静的雪地开始轰轰震动起来,像铁榔头砸地,半空的雪倏忽拧成漩涡,大军压境带起的饕风,卷着滔天巨柱滚来。
周遭哀嚎声不断,可说实话,顾时茵这会子并不怕,她反而有一种释然的畅快。
看到齐王打过来,她就知道,卞绍京要完蛋了。
她身上藏了块破瓦片,想了结自己很容易,可总有那么点不甘,她沦落到这个境地,已经没有机会将宫中的两人撕烂了,但有人可以!
她想看一看,光是看一看也是痛快的。
灰天,暴雪。
满眼是死气沉沉的灰白。
看不清的东西更令人恐惧。
猛地,天地间蹿起一股浓烈的墨色。
下一刻,白皑皑的雪花就被黑暗吞噬。
乌沉沉的鬼头骑兵似从地底破出,马蹄浸血,踏出漫天彻底的红梅。
天地霎时模糊了界限,除了远方的血色,便是直逼眼前的黑。
打头的鬼头兵在军营前停下,这里,是大周最后一道防御。
不想,竟是一地营妓。
鬼头骑兵人马俱戴着鬼头铁面,伫立于风雪中,如同地狱的使者。
刚才还哀嚎的士兵已经彻底没了声。
空气中绷着股死寂,只有雪还在安静的下,裹挟着腥气。
倏然间,鬼头兵向两道分列开,空出的一条血路上,再次腾起剧烈的马蹄声。
守营的士兵与营妓缩聚成一团,前方只余一个横卧于雪野之上的女子。
顾时茵努力仰头,望向腾驹而来的人。
她还是小宫女时,就听说过那些关于齐王世子的传言,是真是假不得而知,至少,她并未亲眼见到过。
天色昏昏,大雪也迷眼,三步之外,五指不见。
顾时茵只能模糊的辨出一个高大幽黑的轮廓,不同于其余的鬼头兵,齐王没有戴鬼面,仿佛也不需要戴。他背后就是尸山血海,他站在前方,就是活生生的阎罗。
身下的雪地再次开始颤抖。
马蹄虎啸狼奔,丝毫不见收缰之势,眼看就要把前方的女子碾碎了。
二十步。
十步。
五步。
马蹄越敲越近,顾时茵的内心反倒越平静,若非要说有什么波澜,那便是这十几年来,她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世子殿下。
不,该叫他齐王殿下了!
人匍草伏,马蹄扬起的劲风催得半空的雪也刹那间凝住。
他来了。
颈上寸长的貉子毛遮去男子半张面孔,露出一双黑黢黢的眼眸,如同一只随时会露出獠牙的野兽。
而这头野兽,眨眼间就奔到跟前,顾时茵认命的闭上了眼。
马头鬼面狰狞,忽的在她咫尺前腾起。
黑暗中,雪沫四溅。
顾时茵听见一道比这风雪天还冷的嗓音,“埋了!”
说完,马蹄碾着红色的雪,从她的头顶一跃而过,恶鬼一样向皇城扑去。
周围再度骚乱起来,哭吼声像抢着去给皇帝奔丧似的,定要与风声争个响亮。
一片狼藉里,只有顾时茵笑了。
齐王杀伐果断,堪当帝王。
若他把这一地营妓也赏给将士,那她还真有点瞧不起他。
顾时茵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否则,她要感谢他,活埋总好过被作践糟蹋,至少,是个体面的死法。
顾时茵在尚贞元年的冬日安静的闭上了眼,她知道,宫里的那个‘顾时茵’,也绝活不过今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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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jjw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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