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言卿再度返回清朽殿时,已然至深更夜半了,而殿内也是一片死寂无人,他只得选择去一趟寒室。
寒室位于藏书阁的另一面,必须得经过藏书阁,然后再绕道下去。
暮言卿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下,待自封修为,过了那道结界之后,体表所感知到的温度明显一下子就降了下去了。
枝干叶片上皆覆满了白霜,暮言卿哈气成雾,被冷的不由捂了捂手。
修者本不惧严寒。
但大抵是今非昔比了,换作先前他根本就不至于会这样的,现如今更像是凭借一□□气勉强在吊着这幅逐渐衰败了的身子。
他是不是该给自己提前安排一下后事了?
暮言卿揣手想着,待踏上了冷白色的地砖,临近几间楼阁时,他的那些七杂八杂的思绪才缓缓收拢。
楼阁虽建造的很是精美,但四面却无任何的遮挡物体,空阁当中除了几排矮案什么都没有,一目了然的空空荡荡。
寒室地界,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刮风下雪,受罚的弟子又自封了修为,变相的就等于是要遭受风霜之刑。
谢晟闫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端坐在石案前提笔落笔,心无杂念的抄着宗规。
反观季云斐,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暮言卿走入阁中,唤道:“师兄。”
季云斐落笔的动作一停,接着就搁下了手里的细笔,手肘撑在矮案上作势想要起身,可一试不成之后他便放弃了。
暮言卿眼尖的看到了季云斐膝下的灵阵。
谢晟闫从容收笔,已然抄完了一册。
季云斐算了算时辰,然后缓缓的皱起了眉头来,“子时已过,你应该回去休息,这里在过半个时辰就会飘雪,一会儿雪路难行你很难在返回,你的身子也扛不住。”
暮言卿刚要开口说话,眼前一抹白光闪来,他本能的抬手去接,冰冷的指间顿时一暖,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涌而来,寒意被逐渐驱散离体。
季云斐眼眸一移。
抄好的那本被放置到了边上,谢晟闫转手拿来空白的书册,继续若无其事的垂首抄书。
暮言卿低眸一看,发现原来是一枚暖玉。
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谢晟闫,暮言卿哒哒哒的跑至案前,想要把暖玉归还给谢晟闫。
谢晟闫道:“先拿着。”
季云斐也跟着说道:“他没什么大问题,你就先拿着吧。”
暮言卿微微啊了一声。
“这暖玉……”暮言卿看了一眼暖玉又看了一眼谢晟闫,脑袋里随之便生出了疑惑与不解。
季云斐就解释道:“是宗主给的。”
暮言卿问道:“那师兄你呢?你也有吗?”
季云斐回答道:“有。”
暮言卿当即就反应了过来,越铭奚是不忍心处罚谢晟闫与季云斐的,因此在背地里给予了暖玉,那么这次的责罚就相当于是从轻了。
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暮言卿就长话短说,跟季云斐说起了杜沉的盘算。
今晚的事情让杜沉从中尝到了甜头,杜沉是不可能就此收手的,来了一回还不够,还想着要在多来上几回。
打算借着情势和舆论,逼迫越铭奚当众施言处罚,如此这般反复多次惩处下去,那谢晟闫还能有命活吗?
杜沉这是摆明了,要趁谢晟闫病,想要谢晟闫的命啊。
莫名觉得心悸不止,暮言卿低声说道:“他还想再借刀杀人一回。”
而且,他隐约间有所预感,后面还会在发生类似的事件,事态的走向也只会是越来越糟糕。
如沉泥沼。
暮言卿亦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不争不求,悠然随和,他很喜欢恬静如水的安逸日子,对于那些弯弯绕绕他是很排斥的。
原本以为,可以安稳的渡过之后的日子,现如今是非纠葛纷至沓来,他在想脱身恐怕已是为时已晚了。
会很麻烦。
也会很累人。
季云斐却摇了摇头,不以为意的评价道:“他暂时还没有那个能耐,这些事情的原委,宗主心里比谁都清楚,哪怕是降下惩处也只会是走个过场而已。”
暮言卿手揣暖玉,蹲在矮案前听着。
说着的中途,季云斐发出了几声冷笑,“杜沉自我行事都不干不净,跟宋刈为一丘之貉,他们二人的说辞宗主是不会相信的,他们已经被判了死刑了。”
杜沉与宋刈同流合污,两人更是里应外合,他们所犯下的错可比包庇徇私要严重得多。
若说要处罚的话,越铭奚最想处罚的应该也是他们二人,毕竟越铭奚一直以来皆是隐忍不发,甚至还要打落牙齿混血咽。
似是觉出了暮言卿的情绪有些不对,谢晟闫抬眸说道:“不用忧虑。”
越这样说,暮言卿稍定的心就越是不安,“杜沉也许不会有什么,但其他人……”
感知到有无形的悬丝在操控着自己,而他成了可利用的工具,身处于漩涡的中心地带,成了杜沉手里面的那把刀。
那么,当然也可以成为其他人手里的刀刃。
杜沉只是一名外门弟子,或许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来,但换了高位者可就说不一定了,毕竟两者所占的话语权都不是一个量级的。
他怕的是——借势逼人。
季云斐思忖了几秒道:“应该不会。”
谢晟闫停下了笔,凝视着暮言卿。
少年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团子团在案前,身子里的哀茫犹如实质般透出,他低垂着眉眼喃喃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季云斐面带笑容,轻声安慰道:“别想太多了,我们也不是什么香饽饽,哪有这么多的借刀杀人。”
他继续道:“就算有人要借刀杀人,宗主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谢晟闫在怎么说也是宗主的亲传弟子。”
暮言卿沉默了半晌后,方才开口说道:“积毁销骨,倒时局势迫人,只怕是难以两全。”
谢晟闫眉头一蹙。
大概是想到了些什么,季云斐缄默了下来。
明明暖玉还在散发着温度,暮言卿却觉得自己就如同置身于冰窖之中,“鹤阑仙君一事,师兄忘了吗?”
傅天时视沈鹤阑如己出,更是打算让沈鹤阑成为下一任的云天阑宗主,可见其重视程度。
可迫于局势,傅天时不得不忍气吞声,一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多的时间,可还是无法将沈鹤阑从沂湮鬼域里面弄出来。
越铭奚也是如此。
为了那件先天灵宝,越铭奚不想忍也得忍,还要一边给宋刈兜底一边保着宋刈不死,忍了不知道多少事情。
可见,在某些外界因素的压迫下,很少会有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如今还只是一件小事而已,鬼知道杜沉后面又会耍什么花招,又会不会往上面再加砝码。
“我……”
一思及此,暮言卿有些目眩,唇瓣张张合合,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没能够说出口。
季云斐眼疾手快,暂时强行挣脱了法阵,迅速从旁扶了暮言卿一把。
而后,季云斐便回到了原位,复又失笑道:“我与谢晟闫还不至于气运太背,法子也总比困难要多,若真到了那时也会有破解之法。”
季云斐顿了一瞬,转开了话题,“宗主说让你重新入宗,半月后就是云幽招收弟子的日子,你有把握入宗吗?”
“应该……”暮言卿舒缓着思绪,略微有点慢的回答道:“可以的吧。”
入宗的条件大概有三。
一是根骨,二是资质,三是心智。
先前他一直处于封闭的环境当中,并没有可以比照的机会,也没有详细的询问过宿鬼,对于这三点要求,他应该勉强还是可以的吧……?
季云斐道:“入门还是比较简单的,你可以自己应付就好。”
暮言卿点点头。
“不过——”
季云斐心思几转,想到了陆归泯。
对于此人他终究还是留了一个心眼的,故而在暮言卿与杜沉比试的前一晚,他虽然猜测出了杜沉很有可能会借着暮言卿来发难,但他并没有选择提前告知暮言卿。
甚至没有借他人之口,在把暮言卿唤来药堂,为的就是减少陆归泯会获知消息,从而施计的可能性。
这些时日里所发生的事情,给他的感觉就是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这么平平无奇。
但,仅凭自己所谓的直觉感觉,无法让人信服,毕竟直觉有时候也会出现失误错判,靠感觉也不一定完全正确。
在没有具体的实证之前,他也不好轻易的说出自己的揣测,搞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
季云斐的眼底依稀可见有几分踌躇之色,他思虑在三,只是说道:“你还是要自己多留意,多留心一些。”
暮言卿眨了眨眼,“嗯?”
季云斐道:“字面上的意思。”
“???”
暮言卿感觉到季云斐是话中有话,而季云斐却不愿意在多说了,心底里一时间颇为不解。
时辰过的很快,没想到仅是困惑的这一瞬,阁外便飘落下了片片雪花,更冷的温度袭来,还没一会儿外头就成了冰天雪地。
暮言卿不在多想,随即就把暖玉还了回去。
谢晟闫道:“回去。”
季云斐也道:“早些回去吧。”
此时,踩雪的声音传来,暮言卿与季云斐转眸一看,那无比刺眼的雪色中虞珊径直走来。
他们两人:“……”
雪路难行,虞珊紧咬着下唇,一步一步走的十分艰难,不断递增的冰冷温度将她冻的发抖,杏眸里含着的泪珠摇摇欲坠。
暮言卿倒是挺佩服她这份毅力的。
季云斐眉头一拧,脸色顿时就不好了,“我来跟她说。”
暮言卿默默的嗯了一下,想了想说道:“师兄……留情。”
虽然虞珊的想法有点歪曲,但在他眼里本性其实不坏,只是一个为爱义无反顾的女孩子罢了,他终归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季云斐应道:“我有分寸。”
同虞珊错身而过时,埋怨的低微声线,不止的没入暮言卿耳畔。
“都怪你。”
“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还说什么会离他远远的,全都是谎话!你说话不算话!”
“你偏要把谢师兄连累至死才舒心吗?”
“……”
暮言卿解释道:“这件事非我本意,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谎话连篇!”虞珊仰头瞪着他说道:“我才不会相信你。”
暮言卿:“……”
默默叹了一气,暮言卿抬步返回。
他知晓季云斐是有意的岔开话题,有些事情有些话,摆上台面来看的话,太残忍,太过于沉重了。
有些局势,又岂是一个人可以左右得了的?
若是可以左右的话,那么从古至今就不会有这么多兴衰往复的时代了,亡在大势碾压之下的人也不会这么多了。
力排众议,力挽狂澜,这两个词说出来倒是很轻巧,但要做到又谈何容易啊。
你无法做出的决定,局势自会逼着你去做。
而在借势逼人的情况之下,又能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坚定不移呢?
暮言卿自雪路间爬起,分神之际的跌倒让衣袖湿了一大块,他那抹伶仃的身影于风雪当中渐渐隐去。
次日。
谢晟闫与季云斐受罚一事的消息不径而走,更多的流言蜚语扑面而来,暮言卿被夹在中间只得被迫承受。
“谢师兄竟被罚入了寒室!?”
“我不信,你们别在这以讹传讹,曲解事实,谢师兄又怎会徇私,甚至还违反了宗规?”
“由不得你不信,这是谢师兄昨夜亲口认下的,可做不得假!”
“谢师兄在天寰福地里受了重伤,至今都还没有痊愈,怎受得了这种处罚?”
“那人真是逮谁害谁,天煞孤星啊,可怜了谢师兄和季师兄了,说不准哪一天就被那人给祸害至死了,哎……”
“话说回来,自谢师兄负伤以来,那人是不是从没有去看望过谢师兄一次?”
“细细想来好像也是……”
“这这这,这跟白眼狼有何分别?”
说到此处,有人立即啐了一口,愤然道:“亏得谢师兄对他多方照顾,甚至还为他违反了宗规,这是照顾了个什么玩意!”
谩骂猜忌,向来可怕。
直白的恶意翻涌不止,也不知这其中是不是还有杜沉推波助澜的手笔在。
扭曲的树影倒映成形,隔着窗纸摆动不已,宛如深渊中探出的一只只漆黑鬼手,正等待着少年失足落下。
“阿卿?”
“嗯……”
暮言卿团在被褥里,意识并不太清醒,他勉强打起精神迷迷糊糊的说道:“怎么了……?”
陆归泯抿了抿唇,“阿卿应该早些回来的,其实白日里在去也不迟。”
那晚回来过后,暮言卿就受了凉,在加上忧思过度,紧跟着就病倒在榻,他索性也就直接闭门不出了。
暮言卿哑声道:“我怕会来不及。”
他已经远离谢晟闫了,可没想到还是祸连到了他的身上,甚至连带着季云斐也牵入了其中。
他不想在来第二回了。
陆归泯:“……”
来不及?
生怕去晚了一些谢晟闫与季云斐就会再次出事情,所以要提醒他们防患于未然,是吗?
陆归泯一向了解暮言卿的性子,看上去温柔沉静,可以随意任人拿捏的性子,实际上一但下了决定就会付诸行动。
毫不拖沓,难以左右。
陆归泯为此而叹息,话里说的却是其他事,“怎会来不及?最多也只会耽误一夜,他们又不会凭空消失,阿卿太过心急了,反而染上了病。”
暮言卿挪动着身子,尽可能的与其拉开距离,“你坐远一些,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陆归泯不为所动,幽幽然的说道:“阿卿也说了只是风寒,过几天就能好的。”
“不是吗?”
陆归泯好似是在说什么其他的事情。
然而,暮言卿的脑袋里是一团乱,沉甸甸的,疲倦的几乎快要无法思考了,耳畔的声音也时远时近。
也就错过了陆归泯暴露出来的异常。
陆归泯接着道:“阿卿思虑过度,那些事情就先不要在想了,阿卿没有什么错,他人言语不必在意。”
“唔……”
不知不觉间,暮言卿习惯使然的把手伸了出去,一点一点的在身侧摸索着,在触碰不到任何之后缩了缩手指。
在旁的恶鬼看在眼里,转而含笑,缓缓递出了自己的手。
等抓到了记忆里熟悉的物体,少年方才阖上了眸子,安然的陷入了沉睡,仿佛只有这般他才可以好受一些。
【迫于局势】
其实这篇小说的主题也是这个
然后,在这里征求一下宝贝们的意见,因为马上就要写到陆归泯暴露了,到底是要前因后果一起写出来呢,还是埋一个伏笔,等番外的时候在写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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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悲观凄局灯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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