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并未回答,而是将目光偏向一边。
宣华微微皱眉。
「攻略者,宣华在问你准备好结契了吗?如果你不想结契的话,干脆现在就拒绝他吧!」小Q天真地建议道。
睚眦却仿佛没听见一样,眼神仍死死盯着地面。
小Q惊讶地发现,就在这一转眼间,睚眦的气场发生了剧烈的改变!
从阴鸷图谋东山再起的反派大魔王,变成了勉力强撑着最后一点尊严的落魄师父!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坐姿还是那个坐姿,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这种异样的感觉,小Q只在攻略者更替的时候见过。
不愧是保密单位派来的大佬!小Q暗想。
另外一边,宣华的眉眼冷淡到极致,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却独独没有发觉眼前的叶衣风有任何不妥:
“成亲不是你提的么?为何又如此作态?”
睚眦的嘴唇微动,目光飞快掠过宣华的衣饰,仿佛被刺伤般,立刻转开。
他什么都没说,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哪儿有穿着孝服来成亲的,分明是在提醒他,这不是什么喜事,他该有自知之明。
隔着不共戴天之仇,又怎么可能喜结连理,这就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没错,宣华要的就是这样效果。
宣华俯身|下就,贴近睚眦耳边,微热的气息递送来寒冰般刺骨的话语:“师父现在的表情很好,徒儿很是喜欢,请师父等一下拜堂行礼时也保持住。”
说罢,他直起上身,白衣窸窣而起,往一旁退开几步。
“进来吧。”宣华抚掌道。
四名童仆鱼贯而入,紧随其后的是一名身形清癯的老者——红雪门雪长老。
雪长老双眉紧锁,看表情十分不情愿,他手中捧着一尊由黑布盖着的灵位,慢吞吞地挪到泥塑供台前,向宣华行了一礼,仿若没看见一般地经过成亲另一当事人,将灵位放置在佛祖像前,默默念起“冤孽”“恕罪”一类本不应该出现在喜庆场合的字句。
宣华看向垂首坐在地上的男人,方才还觉得他有几分精神,现在看来却是错觉,此时的睚眦衣衫破烂,委顿在地,一向挺直的后背像是不堪重负,弯折成卑微的弧度,哪里还看得出半点玉树仙人的风姿?
玉树仙人……那是多久之前的称号,仿若隔世。事到如今,他还留恋着什么,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宣华嘴角闪过自嘲弧度,再看向地上的男人时,眼中的迟疑已尽数打扫干净。
“扶起来。”宣华转过脸,朝向灵位,冷冰冰地吩咐道。
两名童仆上前,连拖带拽,将睚眦扯到蒲团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在雪长老如同奔丧一般的语调中,拜堂流程草草走完,睚眦全程像牵线木偶一样被人操控,直到那声“礼成”,牵线骤然撤去,睚眦浑身的骨头散架一般,瘫倒在大红的蒲团上。
宣华正从对面站起来,视野中的红忽然晃了一下。
他慢慢地站起身,抚平衣袖上的折痕,看也不看一眼地上瘫倒的人,吩咐道:“结契之事,我理会得,你们先退下吧。”
“是,少门主。”四名童仆先行退去。
雪长老似有忧虑,没有立刻退出,而是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宣华。
宣华微微摇头,表示不必担心。
雪长老看看地上不知是昏是醒的殷红身影,又看看慢条斯理整理衣袖的少门主。
是了,这可是少门主,举红雪门之力教养出的天之骄子,灵湖盛会公认的后辈魁首,就算在妖孽手中耽误了些年月,他的根子上是正道,不会有分毫动摇,怎么可能对一个妖孽产生怜悯之心?
自古正邪不两立,何况有大仇在前,少门主一向拎得清,这里就交给他吧。
“是老朽多虑了。”雪长老向宣华行了一礼,“少门主,老朽在外面守着,不会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您。”
“嗯。”宣华微微颔首,目送雪长老离去。
庙门“嘭”地关上,从外面锁紧。
「呜,怎么办。」小Q再是迟钝,此时也觉察到这关门的阵势不大对,「攻略者,我们还是跑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睚眦面朝下,笑容隐在阴影中:“跑什么,等的就是现在。”
宣华已经开始结阵。
道侣之契,需要一项极为繁复的法阵作为辅助,外阵与内阵相配合,在雪长老的帮助下,宣华已经在这座破庙中用灵符水画好了外阵。
随着他起阵手势繁复变幻,本来晦暗腐朽的地板上,忽而显出点点莹白亮光,似暗夜流萤,又似银河沙数,点点斑斑,游动不休,逐渐汇集起一道道银白溪流,在尘埃大地上勾勒出精细复杂的阵形。
宣华垂下眼眸,银光照亮他的容颜,他站在阵中,不言不笑,仿佛修成无情道的冰霜圣仙。
“叶衣风,”青玉般的声音响起,“今日我与你结为道侣,是为了偿还你十年养育之恩,玉树谷中种种,我都会放下,不管你养育我是何居心,我都不再追究。你我师徒缘分,就到此终结。”
“还有,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这事指的就是结道侣契约,共识共感,向宣华敞开灵台识海。
伏身蒲团的男人后背动了一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睚眦木然侧身坐着,手中抓着扯开的半片喜服衣襟,锁骨下方三寸处有有一道细细的伤疤,边缘锐利平齐,不仔细看可能会误以为是一道皮肤表面的划伤,但这处伤,却是一道极其凶险的贯穿伤,它永久地伤害到叶衣风的肺部,使得他无法在灰尘太大或是太冷的环境中久待。
果不其然,只是换个坐姿,他又抽着身子咳嗽起来。
一时间,空寂的庙宇中只有连绵不绝的咳嗽声。
宣华等的不耐烦,脸上微微露出厌倦之色。
他不是平白说这些话,只是结道侣之契中的内阵,需要道侣双方绝对信任,若是在结阵过程中稍有抵触,经脉就会受到重创,更为凶险的是,一方进入另一方灵台识海内时,若稍有不慎,损伤的就是神魂,神魂之伤不可逆,轻则意识残缺,重则痴呆疯傻。
宣华想在结契之前,先得到叶衣风的肯定答复。
宣华本来是对这一点很自信的,可是,今天的叶衣风却让他莫名烦躁。
明明之前还会为了拿到他的月光石,拼了命地缩骨离开囚笼,被他抓到的时候,又那么一副可怜兮兮摇尾乞怜的模样。
明明得到他施舍一般的允准,那人便眉开眼笑,如同得了世间的珍宝,立刻将沾满尘土的月光石戴在手腕上。
可是今天的叶衣风,却在看到他穿一身孝服进来时,脸色骤然变白,收回了先前积极讨好的态度,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连拜堂都要人扶着才行。
可笑,明明是叶衣风求着他成亲的,还说什么此生最后一个愿望……
他叫人安排婚仪时,叶衣风眼中的喜悦都快溢出来了。
现在这副作态又算什么,难道还会被他戴孝出席这件事打击到么?
明明之前,不管他做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宣华微微阖目,压制心绪。
越是压制,叶衣风惨白的面色就越是鲜明地浮现出来。
不知怎的,看到他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却要比先前卑微讨好的模样,更牵引宣华心绪,就仿佛路上的叶衣风是被人夺舍的假货,而今天成亲的才是玉树谷中的仙人,宣华心底抹之不去的存在。
「叮!宣华好感度 2,现在为:9。」
系统提示音在睚眦耳边响起。
小Q惊喜万分,终于,过了这么长时间,宣华的好感度终于涨了!
虽然它完全搞不清楚宣华的好感度为什么会涨,但它确实是涨了!
「攻略者,你听到了吗,宣华的好感度涨了!」小Q咋咋呼呼的声音充满睚眦的意识之中。
睚眦却没什么反应,仍是在那里咳嗽。
「攻略者,加油啊,看来事情并不是毫无转机,等会结契的时候,就回想一些玉树谷快乐的回忆,说不定能感动宣华,扭转局面!」
睚眦被小Q天真的想法逗乐了。
“当主角想看你下场凄惨的时候,你最好下场凄惨,不要做些多余的事,搅扰了主角们的雅兴。”
小Q一呆,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理,但是,为什么哪里怪怪的。
攻略者,你也是主角呀。
睚眦慢慢止了咳嗽。
“好。”他哑着嗓子答应道。
言契既成。
宣华睁开眼,瞳中闪过一抹明快,这些日子来心中堆积的块垒即将消散,他很快就会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还有,叶衣风到底在这桩血案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叶衣风双手并未沾血,那他们之间……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宣华很清楚,就算叶衣风没有沾上红雪门四十八口人的性命,他的未来里也绝不会存在妖师这么一个污点。
“请你转过去。”宣华淡淡道。
睚眦撑着地面,缓缓起身,面向墙壁盘腿坐下,双手放在膝盖边。
他还以为宣华要正面上,没想到不想看他正脸。
可惜了,他还想看看等一会儿宣华精彩的表情。
睚眦凤眸微敛,两片薄情的薄唇紧紧贴在一起,他的嘴唇长得极为好看,不笑的时候也有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知是否巧合,这叶衣风的相貌与他本尊也有七八分相似,此时他坐在那阵眼之中,群星环绕的中心,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身上披着十分稠艳,竟化去不少阴鸷之气,恍如盛装等待眷侣的新郎君。
小Q在旁边看得有些呆,心内惋惜,宣华竟然没看到这么好看的画面。
如果两个人不是各怀心思的死仇敌,而是真正的眷侣,在一起时一定十分养眼……
小Q沉迷脑补之际,宣华来到睚眦身后。
他稍稍停顿,倾身|下就,按部就班地贴上对方背心大穴,将灵力注入睚眦体内。
结契到了内阵这一步,最是凶险,毕竟是以一人的灵力进入另一人的灵台识海,其中若遇半分抵抗,两人都会受伤。
宣华的试探带着保留,灵力进入睚眦体内时,却意外地顺利,如同泥鳅钻入豆腐般无往不利。
他定了定神,操纵灵识,向前面灵光闪烁的灵台识海处游去。
……
“嘭!”
宣华抬掌击在泥塑供台上。
顿时,一阵碎裂声从供台中间传出,泥土不堪一击,纷纷坠落,露出中心的方石基座。
片刻之后,那基座竟也发出细微碎裂的声响,从中间裂开数道蛛网般的细纹,扩散开去。
直到整座石基轰然裂开,佛像、红烛、供品散了一地,尘烟弥漫,睚眦勾着身子发出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他的身体一抖一抖,似乎为了抑制住咳嗽之势花费了全身的力气。
然而,只有小Q知道,攻略者是连咳带笑,上气不接下气。
小Q却想哭了。
「叮!宣华好感-100,目前为:-91。」
烟尘散去,一双猩红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睚眦的背影。
如果说,先前还有什么幻想,在看过十年前的回忆之后,宣华只觉自己十分可笑。
代入十年前叶衣风的视角,宣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红雪门四十八口惨遭屠戮的过程。
他看到魔尊右护法是如何化成南方来的客商,伪装成一位身负绝技的傀儡师,带着巧夺天工的木傀儡在红雪门附近表演,得到红雪门盛情相邀,参加门中为宣华接风洗尘的晚宴。
又是如何在欢声笑语的宴会中突然拔刀相向,毫无征兆地血洗宴会现场。
叶衣风身为魔尊右护法的得力手下,奉命执行刺杀少门主的重任,从进入红雪门门庭开始,叶衣风的目光就无时无刻不凝注在少年宣华身上,宣华从他的视角中,看到了当年天真无知的自己,因为和父亲闹了口角,在后院秋千架下发呆,转头看见叶衣风,还把他当成迷路的客商,请他留下来说话。
“客人,你的佩剑好奇特,可以给我看一看吗?”朦胧月色下,少年黑莹莹的眼睛凝视着陌生的男人,眼里带着好奇、探究。
视角微微摇晃,并没有回答。
“那你能陪我说说话吗?”少年垂下头,“我要离开家,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又冷又无聊,也没有人陪我说话。我不想去。”
……
宣华闭了闭眼,一股血腥气在胸口翻涌。
是了,这就是他和叶衣风的初次相见。
他错把豺狼当成不善言辞的好心客人,愿意留在后院里听他说些幼稚的少年心事。
而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来杀他的。
没有什么侥幸,没有什么幻想,在叶衣风的第一视角中,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快速穿过血肉横飞的现场,拔剑斩断一切挡路者的肢体,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非常明确。
找出少门主,杀了他。
宣华强忍着与叶衣风玉石俱焚的冲动,硬生生结完单方面的契约,从对方灵台识海内退出。
回到现实,一股野兽般狂暴奔驰的怒气在宣华体内横冲直撞,将他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炽烈的岩浆,如果不立刻找个出口宣泄,他怀疑自己的胸口会爆裂开。
这一掌,本该奔着那人的背影而去,却堪堪错过,打在了泥塑供台上。
“叶、衣、风。”宣华齿间迸出充满恨意的名字,如冠玉般细致的额角亦暴起青筋。
他抬起震裂出血的手掌,捞起那团红影,向破碎的供台上抵去。
庙门洞开,雪长老带着四名童仆急匆匆赶来时,正看到他们君子端方的少门主,面色狰狞地站在毁坏的供台残墟前,将衣衫破败的睚眦压在碎石中,虎口紧紧掐着一把脆弱的后颈。
这场景太过冲击,即便是雪长老也没见过温雅有礼的少门主露出这般浓烈直白的情绪,少门主恢复记忆之后,也是喜怒不形于色,没人知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而现在,一切彬彬有礼的表象似乎被这半死不活的妖孽扯去。
宣华认清妖孽的真面目,雪长老本该高兴,可是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样为了妖孽暴|露浓烈情绪的少门主,雪长老却高兴不起来。
按照事先约定,雪长老上前劝说盛怒中的宣华:“少门主,不要为了这妖孽气伤身子。正道盟就在眼前,明日便送了他去,叫盟中司狱对他严加审问。”
空气静了片刻,只有睚眦在喘息般的咳嗽。
宣华垂下眼睛,注视着衣襟散落、露出半片小麦色后背的人,脸上的愤怒如爆裂燃烧后的灰烬,一寸一寸剥落殆尽,只剩下死一般的平静。
他的拇指缓缓摩挲着脆弱后颈一侧细腻的皮肤,似乎在犹豫。
昔日仇人的性命已在手中,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结果他,为家门复仇。
可是。
他注视着咳嗽越来越轻微的睚眦。
睚眦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如同一具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任他怎么处置。
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
“罢了。”
一阵衣服窸窣,压在颈后的钳制撤去,新鲜的空气再度涌入肺部,睚眦剧烈地咳嗽起来。
直咳到喉咙里满是铁锈味,他才慢慢地恢复了意识,从供台废墟上爬起来。
破庙里的人撤走了,只留下一个童仆,看守睚眦。
耳边传来小Q呜呜咽咽的啼哭。
“哭什么?”睚眦懒洋洋地打理着衣衫,看看被那位端方君子拽成什么样了,快要挂不住肩膀。
「攻略者实在太惨了!为什么一定要激怒宣华呢?明明可以不给他看那段回忆,小Q库存里还有很多玉树谷的美好回忆呢。」
“美好回忆有什么意思。”睚眦扬起渗血的唇角,神色间带着回味,“你不觉得……主角无能狂怒的样子特别可爱吗?”
小Q:「?」
“何况他费尽心机就是想看这个,满足他,算作对他的小小奖励,又何妨?”
虽然攻略者的表达方式很迷,但小Q也认同,宣华费这么大力气,做这么一个局,就是为了看十年前的真相,怎么可能因为一些旁枝末节的东西就轻轻放过呢。
「那也……可以不结契啊。」小Q埋怨,「现在,被他结下了单方面的道侣契约,攻略者的念头想法,只要他想看,就可以随时看,攻略者完全沦为被动了。」
「还有-91的好感度,天啊,我就没见过这么低的数值!」
「要不然还是重开吧!」
在小Q连连的抱怨声中,睚眦却笑而不语。
不仅如此,睚眦还拉着蒲团,重新找了个舒服的角落,靠着墙准备就寝。
「嘤嘤嘤。」小Q幽怨地在睚眦耳边制造噪音。
睚眦闭上眼睛:“道侣契约结了吗?”
「结是结了,可……」
“十年前的回忆看了吗?”
「看是看了,但……」
“我死了吗?”
「没有。」
睚眦换了一边靠墙,避开脸上被石子划破的伤口:“那就对了。”
小Q这才反应过来,今日宣华所有的行动,全都没有超出攻略者的预测。
它怔怔地望着依靠墙壁坐着睡觉的攻略者,男人长腿微屈,手臂防御性地放在膝盖上,仿佛一张随时可以挽起的弓,他的脸上、身上仍然有很多挂彩的地方,但是丝毫不能影响他的意志。
小Q又产生那种背后汗毛直竖的感觉。
就仿佛此刻狼狈不堪的攻略者,才是幕后操纵全局的BOSS。
可是……
「嘤嘤嘤,明天攻略者就要被送到正道盟的大牢了,连见都见不到宣华,这-91的好感度可怎么办呀!」
本章也有红包包~
嘤嘤,继续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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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Melpomene的营养液 4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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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妖师x逆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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