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盖了夜色的港城，亮起星点的路灯。
彼刻只有街道上的霓虹灯在冗长的夜里蔓延，仿若要将这城蜿蜒地揉进海水的冷气中似的。
寂静的没有声响的高墙小院，也总有此起彼伏未曾停歇的喧闹。
时序从柔软的小被中醒来时，只能凭借床头的夜灯分辨自己的方位，他睡得迷迷糊糊，此时并不能分得清这一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睡的，只知道他醒来的点不是清晨。
才将门把手拧了一把，就有回廊的灯光落进来，而后是有些熟悉的温柔声音：“醒了，刚好还有十分钟开宴。”
时序抬眼，就瞧着陆商走到自己面前来了，手掌上递过来一个洗净的桃子，笑嘻嘻的：“观音娘娘的供果，保你平安百岁唔。”
陆商对自己这个送桃子的行为可谓是十分满意，又把门拉开了些，再推着时序下楼。
这厢。
温家的宅院楼人来人往，宅院的小洋楼全点亮了灯，照的十分通明，从楼梯拐角往下看沈哥哥正坐在茶桌前饮茶。
沙发的沿角，鹅绒的地毯，大小的公子少爷围在一旁，温祈白领着头，手中的游戏机连着腕部挪动，一室的热闹，是再寻常不过的。
下了楼，厅内都略有改置，屏风排排遮挡下，借着光影，小巧的精致甜品垒在方桌台上。
此时温家餐桌。
打眼就能看出来的用料极好的檀木方桌，一道接着一道吃食摆尽。精细的，招牌的，一碟一碗的芳馥吃食连摆盘也讲究的过分，这在外面的餐厅也是一般食客难得才能见上一眼的。
“平常家宴没有这么大的阵仗，这是温爷爷为你设的接风宴。”陆商顺了摆在案几上的桃子，咬了一口，像嚼苹果似的嚼出脆响。
时序低头，握着桃子的掌心里沁出一层薄汗。
十岁出头的小孩怎么也是瞧不出其中弯绕的，而再长一些的人总能看出温爷爷的一番用心。
纵然只是面子功夫，也足够重视。
散落在角落里的许肆眼尖，见过的人也不少，当下就看出站在陆商旁边的时序就是这场宴会的主角。他孟浪惯了也没个收敛，哂笑着走过去调笑：“好漂亮的弟弟。”
漂亮，在东北的地界上，从来不会拿来形容一个男生，与之对应的就是娘们唧唧，这其实藏着侮辱。
眼前人说话的语气才是云淡风轻的够本，时序干净的吞着心中的气，溢出小小的愠怒，他对着少年的眼，蓦然地笑了：“哥哥才是长得漂亮，不过长得漂亮可以当饭吃吗？”
他眨着无辜的双眼，演得一副不懂事的模样。
换来的是许肆放荡的笑声，梨涡旋出来，略过中间的陆商手臂一挥就搂上了时序“哥哥带你去看看漂亮能不能当饭吃。”
许肆对自己自称的这声哥哥是十分满意的，他说话的语言艺术很好，在厅里晃过一圈已经有不少人认识时序，这时时序才觉出自己方才大概是误会了眼前这位哥哥的言语，他把手中的桃子递过去，语气瓮声瓮气的：“陆商哥哥说，菩萨会保佑你长命百岁。”
许肆眼睛眯起来，话却是故作的凶狠：“乱吃供果要折寿的哟。”
这世上人各有各的信仰，有人敬神佛，也有人偏生不信，心中傲气比天，遇事全凭一句命硬。
许肆就是这其中后者。
温祈白这厮正和陆商挑剔着桌上吃食呢，温祈白是个对清淡饮食完全提不起兴趣的主，这边搭着陆商瞎掰扯，无意瞧到时序站在许肆跟前为难的样：桃子是真供果，许肆确实没个避讳。
那头时序还在犹豫...在吃与不吃当中较劲，还没等他拧起的眉毛松散下来，身边空荡的地界忽然站了人------然后许肆就被推开，先是听见温祈白的声音：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要有负担，对人来说只是一个桃子。再后见他手指了一个方向：“喏，那边桌上都是才撤下的供果，大家都是平常心态，就是图一个好意头。”
时序微怔的抬眼望去，碎发搭在额角，大眼睛里闪啊闪的像一场流星雨。
那人张口，唇色红润的好看：“平安发财哦。”
许肆赶紧给了陆商一拳，陆商吃痛的一句靠你大爷还没骂出口，就见许肆一脸震惊与稀奇，眼睛眨啊眨的要把舌头吞了去。
然后就见那清淡如竹的少年捧起手中的桃子，咬下一口：“平安发财。”
时序咀嚼，咽下，笑开：“像在过新年。”
温祈白撇嘴轻哂：“多说吉祥话，菩萨会保佑你。”
时序的眉眼笑开，脸上表情松动疑惑，像是不明白这所谓的菩萨保佑有什么迷人，但还是笑着应了。
“这是鬼打墙了。”
许肆的嘴上没个把门的，扭过头去望陆商，后者一脸淡定的听他说出一句“这奇观李书闻没看见简直太可惜了。”
不怪许肆吞了舌头，温少爷这祖宗吧，平时随心所欲惯了，香上的是一个虔诚，旁人不明白的乱说一句话都能被搅了好心情，对他何时有过这样的好脸子。所以确实叫许肆没个咂舌的，边说边掏出手机录像给远在太平洋之外的信号发了过去。
这会的手机还是iPhone4，一代机皇引得多少人都把这时髦机型当做炫耀的物件。也是从单色屏幕的年代里过来的，从前的手机屏幕也是小得连短信都装不下两排，现在拿着两部手机视频电话都要实现零距离了。
“给你老公报备呢！”陆商手搭在许肆肩上，打趣。
许肆这还没笑呢就先炸毛：“操了，我说我还和你有一腿呢。”
也是要很多年以后，特别是一双眼永远像撑不开似的半阖。灯红酒绿的风月场地许多旧友打趣：哎李书闻真不是为了躲你所以才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他勾着唇轻笑道：“可别，我还说陆商是因为我才去的祖国内地呢，你也信？”
他的五官表情确实是看不出变化的，特别是那单眼皮的眼睛总像是睁不开一样的带着一股没睡醒的劲。此刻若有人在昏暗的灯光里看他，也看不出他是真的入了梦，还是不愿睁开。
港岛的雨一旦落了，就断不是一时半会能停的。
温宅今天是热闹极了，除了一众看得出价的少爷豪车，又新来了一辆不见车牌的军部车。
车里的人往正厅里走，那一众少爷里有人认出他来“晏哥，这是刚从队里着火急的过来啊，真是踩着点来了。”
被称作晏哥的人也是风尘仆仆的来赶的这场接风宴，身上军装都没换，他停了步子，笑道“除了裴舒也没别人有这扰人的本事。”
“晏哥这话说的不对，除了他还有沈哥呢。”
“要是沈哥怕不是晏哥从月前就要开始躲着了。”
回答的打趣声音是一片连着一片此起彼落的。
今日的餐食是特地请了谢居的厨师来家里做的，不是标准的粤菜也不是东北的特色，而是别具一格的淮扬菜系。谢居的菜系齐全，在港城的食圈里也是稍有名气，重在味道与精致的装盘。
“人既然齐了就开始吧。”沈知叙放下手中茶盏，边笑边拉了椅子入座。
温祈白见宴会开始也带着时序往餐桌旁边入座，这日的接风宴没有家中长辈，来得也是商会里的一众公子少爷，沈知叙牵了头，温润的开口介绍时序：“这是裴阿公的外亲，阿舒暂留东北替时家处理一些事宜，裴家叔母远在美国，裴阿公尚在病中，所以只好由爷爷做主先为他准备一场接风宴。都是同辈互相认识了也免了日后在商会中见上再互相冲撞。”
这场接风宴实则是对他们的一番敲打，时序毕竟不是从小泡在商会里长大的，其中纨绔浪荡的子弟总是多了去的，这边提前打了招呼，日后遇见时序也该收敛上几分。
时序成了这场戏里的角，好在沈知叙也未有让他介绍自己的打算，不过是叫大家都认一认，混个脸熟。那行云流水没有差错的语序和动作，一点也不像二十出头才有的风度和尺寸。
真是金钱堆里才能养出的翩翩公子风范。
时序的眼皮掀动，仿似格外认生，他坐在沈知叙旁边衬得拘谨，一双眼盯着面前的餐具也不觉饿了。
“听阿舒讲你口味淡，粤菜又怕你吃不惯，思来想去还是淮扬菜合适一些。”沈知叙往他碗里夹了菜，时序总觉着这眼前的哥哥真是动人，连他的一颗心都替他妥帖的放好。
“别的可以不认识，这位可是一定要记得的。”沈知叙挑了一块鱼肉扔进晏胜泽的碗里，语调里轻松又慵懒“喏，就那穿军装的，和你哥哥一条裤子长大的，可被你哥哥欺负惨了，小心他找你报复。”
那穿着军装的人长了一张混血的脸，不说话的时候真是冷气绝绝。
本来不过好友之间调笑打趣，哪知真的让时序记在了心里，只觉得眼前的哥哥好凶的样。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呢。
多年以后回忆，温祈白也还是能感受到眼前小孩的为难与不适应，就像是温吞的羊入了险地，周围豺狼虎豹，好像生命就此断层，失了鲜活的力气。
温祈白再回忆这个时候，落在心里的感受不过变成三个字：
不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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