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序穿着一身黑,带着口罩,赶最早的一班地铁站到了A市监狱的门外。他的双眼望向远处那扇庄严沉重的大铁门,心中酸涩不已。
今天是宋时序的亲生母亲——宋婉,出狱的日子,算上之前的三次,宋婉已经四进宫了。
宋时序有时候在想,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做到一边痛哭流涕说自己永不再犯,一边拿着自己儿子省吃俭用打工挣来的钱给她买的二手手机疯狂赌博。
赌输了就去卖,没钱了就去偷,宋婉已经魔怔了,哪里还记得自己有什么儿子。
后来宋时序想明白了,可能这个孩子一开始就不被宋婉所期待吧。
当年的宋婉,是宋家的晚来得女,从小就被养得极好。十七岁的年纪就出落的美艳逼人、秀丽无双,举手投足之间都表露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阶段的成熟。
当时的她可以称作是是云泽所有高中生眼中的风云人物,宋婉又换了谁做对象,更是能成为某所高中某个年级里整个班的谈资。
她的爸爸是老教师,但是早年因车祸身亡。她的妈妈,也就是宋时序的姥姥,没读过几天书,一辈子都面朝黄土背朝天,更不懂怎么教育宋婉,给口饭给点钱别饿死就行。
那时候,所有人包括宋姥姥都觉得,宋婉只是爱美了些,本性并不坏。只要她上了大学,自然能收敛性子好好做人。
可是这一切的幻想,都在宋婉十七岁那年挺着大肚子回来的时候被打破了。
宋姥姥当了一辈子老实人,哪里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六十多岁的人,一股血冲到脑门上,一口气没上来,人当场就没了。
宋姥姥的攒下来那点钱全用来置办葬礼了,加上宋婉月份也大了,没钱打胎也不敢打胎。
在潮湿阴暗的小诊所生下来的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就是宋时序。
他带着谩骂降生,也注定了这辈子不得安宁。
天色越来越亮,太阳也钻出了云层,像往常一样将阳光洒在这片罪恶的大地上,照的那扇生锈的监狱大门也泛着几分可笑的光芒。
宋时序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太阳的方向,却被其中灼热的光芒刺得直流眼泪。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低下头抬起手微微遮挡这毒辣的阳光。
距离宋婉出来,还有十分钟。
阳光越来越刺眼,但宋时序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像一个执拗的孩子一样,想就这么被烧透,烧去身上所有如恶诅般的苦难,烧去所有可笑的怜悯和原谅。
吱呀—
伴随着呕哑刺耳、让人心底发毛的声音,监狱的大门被打开了,所有等候的家属的心都被牵动了起来。
被释放的犯人们统一都穿着狱服走了出来,寻找自己的家人。
宋时序一眼就看到了宋婉,她比三年前进去的时候更加瘦了,宽大的狱服在她身上就像是套了个麻袋,四处漏风。
宋婉瘦削的面部,使得她本就量感大的五官更大了。
薄薄眼皮勾勒出了她整个眼球的形状,双眼皮在眼球的凸起下显得更宽,本就高挺的鼻梁在小小的脸上也显得更高。
她的黑眼圈盘踞在眼底,重到几乎能跟眼珠分个高低,衬得整个人活脱脱像个女鬼。
别人都在四处张望寻找家属,而宋婉只是毫无生气地勾着头,驼着背慢步移动着,看起来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宋时序动了,只见他快步走到宋婉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自觉用力。
他看着宋婉狼狈的面容,突然感觉到一阵痛快,转而是满满的悲哀。
宋婉察觉到了胳膊上的疼痛,缓慢地抬起了头,对上了那张跟她有百分之八十相似的脸。
“花花......”宋婉喃喃地叫道。
听到她的称呼,宋时序立马皱起了眉头,眼里泛起藏不住的厌恶,“你别这么叫我。”
啪——
宋婉愣了一下,然后直接反手甩了自己一巴掌,声响极大。她的脑袋被自己打歪了半寸,所有人都往他们这边看来。
她憋着喉中即将涌上来的情绪,沙哑地道歉,“你别生气,时序......”
当年,宋时序的亲生父亲是谁,是一个未解之谜。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宋婉很喜欢那个比她年龄大的男人,并且那个人名字中有一个“欢”字。
不知是为了恶心宋时序,还是宋婉真的很喜欢那个人。
她一开始是想给宋时序起名叫“宋念欢”的,后来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女气,才改成了现在的名字,但是她还是把宋时序的小名改成了“欢欢”。
宋时序刚生下来的时候,宋婉还算老实。尽管还是改不了物质爱美的性格,但最起码她愿意为了自己这个年幼的儿子辍学打工。
宋婉对宋时序为数不多的母爱也是这个时间段产生的。
小的时候,宋时序其实有点怕自己这位漂亮妈妈。她的情绪总是变得很快,上一秒看起来还很喜欢自己,下一秒就能为了一个牌局对宋时序不闻不问三天。
但宋时序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很喜欢宋婉喊他“欢欢”。
因为他觉得,每当宋婉喊“欢欢”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宋时序从来不曾见过的温柔。
但尽管如此,当年的“欢欢”也还是没能留住“自由”的宋婉。
宋时序七岁的时候,宋婉发现,自己这个生得精致漂亮,不爱说话的儿子,越来越爱往邻居秦奶奶家跑了。
隔壁的秦奶奶,儿子因意外去世,老伴儿也死得早。一个人住了很多年了,寂寞得很,她几乎把隔壁的那个乖小孩看作了自己的亲孙子。
秦奶奶年纪大了,有点耳背。宋时序说他小名叫“欢欢”,她总是听成“花花”,并且怎么改都改不过来。
宋时序哭笑不得,也就随她去了。那时候,街坊邻里总能听到秦奶奶慈祥地唤“花花”的声音。
宋婉心情好的时候,宋时序就待在家里。宋婉只要一出去玩,宋时序就麻溜跑去秦奶奶家。那时候的宋时序觉得,尽管活得艰难,但日子一天天得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但可笑的是,宋时序想错了。
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祖孙亲,倒是给了宋婉出逃的靠山。
有秦奶奶在,宋时序反正饿不死,有人愿意帮她养小孩,宋婉求之不得。
于是,宋婉走了,一走就是一年多。再次传回消息时,是宋婉因为卖|淫和赌博进了看守所。
当时的宋时序只有八岁,一开始接受不了这件事。
秦奶奶也可怜这对母子,把自己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一个老人家四处拿着钱找关系,看能不能给宋婉少判几年。
事实证明,祖孙俩在异想太开,宋婉被判了五年,省外执行。
宋时序的担心,直到他十一岁那年,在宋婉的房间翻到数百封情书后作罢。因为他发现,这些情书的字里行间都提到了两个字——“欢哥”。
原来她笑得那么温柔,并不是对我。
从那以后,宋时序再也不承认自己曾经有一个小名叫“欢欢”,而“花花”这两个字也只有秦奶奶能叫。
宋时序忽视了宋婉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就像她小时候忽视自己的恳求一样。
他松开了宋婉的胳膊,语气冷淡:“先回家吧。”
宋婉啜泣了两声,轻轻拉住了宋时序的衣角。
“又怎么了?”宋时序的语气有几分嘲讽,“上次出来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哭的。”
宋时序那双好看的眼睛是遗传宋婉的,所以当宋婉双眼满含泪水,楚楚可怜地看着一个人时,还是很有冲击力的。
只见宋婉拉过宋时序的手,往他手里用力地塞着什么东西,应该是她早在没出来的时候就攥在手里了。
宋时序不为所动,被动地接受着。
他打开掌心一看,是一百八一块钱,有零有整。
这钱由于被攥过,已经皱的不成样子了,折痕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脏东西。它们夹杂着几分监狱里独有的湿气,散发出一种腐臭的味道。
宋婉抿了抿嘴,努力绷住自己的情绪,略带哽咽地说道:“在里面这三年,我一分钱都也没敢多花。这一百八十一块钱,是我在里面劳动赚来的。它们......很干净。”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宋婉的声音抖得不像话,似乎生怕宋时序会把这些钱还给她,甚至扔掉。
宋时序似乎没想到宋婉会来这么一出,他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女人,似乎想从她的眼睛中找出几分真心来。
“我知道,我怎么保证你都不会信了。”宋婉死死地抓住宋时序的手,抬起头,用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时序,你把这些钱拿好,回去我就想办法赚钱。等到今年过年的时候,我拿一千八百一十快跟你换,好嘛?”
宋时序看着她的泪水,陷入了沉思......
俗话说,人只有在经历重大磨难的时候才会想起来亲人的好。
当年的宋婉释放后,竟哪里也没乱跑,径直回了云泽的家。她跪在秦奶奶面前,声泪俱下忏悔地好不动人,字字句句都说对不起宋时序。
秦奶奶泪点低,人也善良,跟着宋婉一起哭,还说她也是个命苦的姑娘。
宋时序觉得,宋婉经历了这么一场磨难,一定能重新做人,三个人就这么好好生活下去。
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想错了。
宋婉又进去了,这次是在宋时序十五岁这年,因为偷盗别人电动车,被拘留六个月。
这次回来后,宋婉总算做了点正事,她去了云泽的一家纺织工厂当工人,每个月的收入十分可观,老板都夸她有天赋。
宋时序也终于能放心了,一举考上了云泽附中,全市最好的高中。
好景不长,在宋时序高一那年,也是宋婉在纺织工厂干的第二年,她又被抓了。
原因是她涉嫌电子诈骗,又被判了两年。
等到宋婉再出来的时候,宋时序已经高三了,剩两个月就要参加高考。
说来也搞笑,宋时序虽然从小跟宋婉一起生活。但宋婉不是在监狱里,就是在去监狱的路上,导致宋时序对她的记忆一直不是很深。
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人下一次又会因为什么进去,又会进去几年。
第三次出来以后,宋婉自知没有脸面再回家去,只能自己一个人灰溜溜地从监狱出来,在云泽市四处流浪。
等到宋时序发现她的时候,宋婉正裹着宽大破烂的狱服昏睡在小区的楼道,像一具营养不良的干尸。
宋时序心软了,把她带回了家。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哭得那么伤心,哭到几乎要把肺都干呕出来。宋婉说自己是真的想好好生活,并不知道什么是网络诈骗,自己只是做了点网络兼职。
宋时序只觉得自己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对于宋婉的忏悔不为所动,宋婉哭得更起劲了。
再后来......
“时序?”宋婉颤抖的声音打断了宋时序的回想。
宋时序深呼吸了一下,把那几张皱巴巴的钱揣到了自己的裤兜,“嗯,找个地方换衣服吧。”
为了图个吉利,家属接人时都会拿一套新衣服给犯人换上,寓意着重头开始。宋时序一开始是不懂这些潜规矩的,但后面接着接着也就熟练了......
想到这,宋时序自嘲一笑。
母子二人来到了最近的一个公厕,宋婉很快就换好了衣服。她站在镜子面前,有点出神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时序见她很久不出来,于是也走到镜子跟前,“走吧,回去了。”
谁知宋婉没有动弹,反而喃喃地问了一句:“时序,你觉得我还好看吗?”
宋时序不知道她又抽什么风,脸色不太好,“我不想回答你这些无聊的问题。”
面对宋时序的敷衍和拒绝,宋婉并没有灰心,反而魔怔地笑了。
“宝贝,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好不好?”宋婉的眼睛里满是病态的期盼。
宋时序听到宋婉喊他“宝贝”,恶寒地颤了一下,语气很不好:“你想说什么?”
宋婉一边笑一边瞪大眼睛,状态疯怔。她不断地摸着自己的脸,似乎想表现出一种小女儿家的娇羞。但这样的动作和神情在他身上,只会显得违和又滑稽。
“时序,妈妈马上要去要当演员了,你高不高兴!我要挣大钱了!挣得会比那一百八十一块钱多得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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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薄命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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