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
我快记不清你的样貌了。
漫天大雪在寒风中凌乱飞舞，遮住了天边的日暮余晖，飘落在空荡荡的街道，染上一层白。路面上本结了冰，湿湿滑滑，难以行走，现在铺了雪，反倒是不那么容易打滑了。
小山坡上，坐落着几栋大学学院楼，隔着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不同发色与肤色的同学老师在交谈或是工作。
一个年轻人推开厚重的大门，兴冲冲地往雪中去，后边跟着他的两个同伴。
“市中心有家特色餐厅，咱们晚饭去那里吃。现在先去参观一下中央教堂，正好顺路，怎么样？”
走在最前面的男生嘴里冒出一团团白雾，大片雪花贴上眼镜片和皮肤，可他全然感觉不到冷似的，兴奋地研究着手机上的导航路线。
“都行，听你的。”走在后面的女生还在整理自己的围巾和长发，本想打个哈欠，却一下被室内温差刺激清醒，憋了回去，“谢知源，帮我拿一下包，谢谢。”
走在最后的小伙子接过学姐的双肩包，手上一沉，除了电脑，大概还塞了不少零碎物件，鼓鼓囊囊。
谢知源垂着双手拎住包，顶着重重的的黑眼圈，呆愣愣地看着不断下落的白色碎片，靠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没有直接昏睡过去。
昨日，他们三个博士生坐了八个多小时飞机，来北欧参加学术交流。且不论时差的影响，那股紧张劲儿也激得两个没出过国的小伙子难以入眠。谢知源估摸着，自己大概快二十多个小时没睡过好觉了。
今天听其他学者的报告时，他只感觉，那些带着厚重口音的英语单词左耳进右耳出，一点儿都没经过大脑加工，便手拉手蹦跳着离开了。上次有这种听外星语的感觉，还是在初中的时候，催眠效果绝佳。
郑嘉扬的年龄优势此时显现出来，经过一路跳级、破格录取，学历上虽和师兄师姐在同一位置，年纪却小了不止两三岁。一路上感觉不到累一样，四处拍照、东张西望，嘴里喋喋不休个不停。
“也就谢知源一直搭理你。”彭书羽曾在飞机上忍无可忍，将眼罩扔给他。
“闭嘴休息。”
当时导师托付彭书羽，作为有出国经验的师姐，要带好两位学弟时，她便暗道不妙。
郑嘉扬倒是还好，顶多像条栓不住的大型犬，在某个激动的瞬间脱缰飞奔而去，还知道自己寻路回来，吵吵闹闹地围在身边，但凡有什么异常举动，一眼就能看出来。谢知源这种乖孩子，也就看着省心，要是遇上头痛脑热、水土不服，肯定自己忍着不说，还真怕发现不了。
她想起某年迎新季，谢知源顶着烈阳高温，闷声不响担了最多的体力活儿。回到休息室，发现他弯腰弓背坐在沙发上，手肘撑着腿，满头冒汗，嘴唇发白。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还笑着说没事，只是太热了，吹会儿空调就好。一番逼问后，彭书羽才知道，他回来后直接拿了瓶冰水往肚子里灌，当即给她吓得不轻。
引发腹痛只是轻的，刺激到心脏，小命都保不住！
那天，所有路过休息室的人都听见了一个学姐又气又急的训斥声，指挥其他男生帮忙带人去医务室。
彭书羽叹了口气，从谢知源手中接回背包，三步并两步赶上郑嘉扬。
感觉自己一跃成为了单亲带两娃的妈……
这条道街道今日覆雪后，他们是第一批顾客，身后那三行清晰的脚印是第一手证据。
鲜少看到当地人，偶有汽车在旁边缓慢开过，估计时候还早，大家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谢知源，你要不要去买顶帽子和围巾？你这样看着太冷了。”
彭书羽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靠着眼镜挡风。
反观一旁的谢知源，只有一件短款羽绒服看上去能保暖，脖子就这样伸在外面，风直往衣领缝隙里灌。不仅如此，他连顶帽子都不戴，看着他那头隐约能看见头皮的短发，就觉得头顶心发冷。
谢知源脱口而出：“没事彭姐，我不冷。”
意料之中。
彭书羽听多了这句回答，也懒得多劝。
回去分他几个暖宝宝算了，还好多带了一些。
她耸了耸肩，试图将围巾再推上去些，将眼周皮肤也藏起来。
郑嘉扬眼疾手快，已经在地图上找到了服装店，回头问道：“谢哥你要买什么样儿的？这条路上有超市，说不定有卖。或者绕一点儿路，有大牌服装店，那里的肯定质量好。”
“真不用，进室内就暖和了，快走吧。”
“好吧。不过我之前听说，外国人到了圣诞节都不工作了，商店不开、饭馆不开、图书馆不开，集体放假，一分钟班都不加，原来都是假的。你看你看，我这儿显示的店都开着。”
“现在应该还不算圣诞节吧，他们学校都还没放假。”
“哇，可是这里居然有二十四小时的超市！天呐，他们居然上夜班！不是说周日集体休息吗？居然还有外卖小哥！网上不都说，他们生活很不方便吗，岂不是都在骗我？”
“可能是信息茧房的问题吧，不亲自来看看，很难获得全面的信息。”
“郑嘉扬你看着点路。”彭书羽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别踢到人家超市的无人送货小车！”
这座城市不大，步行没多久，就来到了最中心的位置。
风雪中，大教堂静静地伫立着，红褐石砖、墨绿尖顶、十字架与钟楼，没有华丽的装饰，并不怎么壮观。当下，周围的树木仅剩枯枝，寥寥勾勒出这幅萧瑟的景象。
这栋全市最高的建筑与最繁华的商圈，仅仅一河之隔，一旧一新对望着。
这里并不是有名的旅游城市，鲜少有游客来参观。大教堂只是当地居民生活中很平凡的一部分，偶有信徒前来礼拜，或是承办些婚礼、节日典庆。除此之外，人们只是时常在十字架下经过，儿童与小狗在草坪上玩耍，承蒙上帝的默默守护。
当然，今天是个格外冷寂的日子，只有这三位来自异国他乡的年轻人来到这里。
郑嘉扬小心翼翼推开木门后，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哇……”
强劲的暖流瞬间驱散了寒意，暖黄的灯光打在一排排木质长椅上，神像在圣坛中散发着柔光。
三个人脚步轻轻的，沿着教堂的四壁，一点点向前走。
彭书羽来欧洲旅游过很多次，对她来说，这座尖顶教堂平平无奇，如果没有专门的解说，稍微看个外观也就足够了。
不过，这对郑嘉扬来说足够新鲜。墙上有些画像和看不懂的文字，他举着手机一点点拍下来，用软件翻译过来，一段段阅读着。
谢知源跟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小声搭话。他有些晕乎乎的，不知是因为温暖的灯光，还是午饭没吃饱的胃，步子都虚浮起来。
他对这些宗教历史介绍不感兴趣，不理解郑嘉扬为什么这么有耐心，每看到什么，就驻足许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研究这个的专业学者，以至于缓慢地兜完一圈，还要再从头再来一圈。
以前居然完全不知道，郑嘉扬还有这种兴趣爱好。
彭书羽站不住了：“我去坐会儿，你们看好了叫我。”
说罢，她找了后排最角落的的位置坐下，卸下与她身材不相符的包，松开围巾透气。
谢知源也知会一声，跟着坐到了角落。
郑嘉扬在屏幕上敲击着，屏幕一闪一闪，不知道是在跟家人还是朋友聊天，看起来有很多值得讨论的，还会在教堂里多逗留一会儿。
谢知源低下头，在手机上回了朋友几条消息，便又没事做，四处打量起来。
过道对面那位年长的女士，似乎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平静地目视着前方，像一座石膏像。
她在祈祷吗？还是在忏悔？
是不是真心的悔过，就能得到弥补过往的机会？能获得神的奖励？
别开玩笑了。
哪有什么神的眷顾，都是自己给自己骗自己罢了……
一个身影的出现短暂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深色羽绒服遮过膝盖，麻灰色的毛线帽下，漏出几缕黑发，除了一闪而过的侧脸，再看不出什么特征。那人左右张望着，快步顺着中间的过道往前走，长衣摆随着步子一晃一晃。
谢知源看着他的走姿体态，感到异常熟悉，胸口闷闷的，眼神不自觉粘在了那人身上。
他皱了皱眉，心里又犯起了嘀咕。
又不是童话故事，哪来那么多偶然的旧友重逢？
更何况，那个“友”现在应当在另一个半球生活。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不过既然那么有缘，不看白不看，是吧？
怎么站在神像前低着头不动？他可不会站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挡人视线……
“在看什么？”
彭书羽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
谢知源有些心虚：“没什么。光好暗，看不清楚。”
她看了眼时间，重新围好围巾：“叫上郑嘉扬走吧，他绕完第五圈了。”
谢知源跟着，慢吞吞地从座位间挪动到过道，正好郑嘉扬也踮着脚快速凑了过来，贼头贼脑，眼神乱瞟。
谢知源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先去吃饭，之后可以再回来。”
他刚要抬脚，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谢知源。”
他回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此时面向着他，一步步走来。
模糊记忆中的那张脸一点点变得清晰，又变得陌生。
那人的帽子、肩头还残存着雪花留下的冰晶，胸膛随着有些急促的呼吸起伏着，在教堂的暖光下，面颊通红。
谢知源身体僵硬，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起又放下，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想狠狠掐自己一下，证明这不过是幻觉，但又觉得这种行为太蠢太失态了。
对方的表情，读不出喜怒哀乐，叫他名字后，停顿的片刻，似乎在等他的回应，又或是在观察他的反应，试探他还认不认识自己。
半晌，那人只是微笑着开口：
“好久不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