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说的不对。
谢知源想，怎么可能会因为多接触接触，就习惯另一人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性格不适合与人交流，虽然有时和朋友在一起的感觉挺好的，但对于他来说，孤身一人才是舒适圈。他当然明白，以后走上社会，若想过得顺一些，还是要学会一些社交的技巧，甚至情商比智商更为吃香。他也确实开始了迟到了的观察学习，可这样很累，面对大多数人，一两个小时相处话费的精力，他需要两三天的独处来恢复。
所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沈灼熟起来的呢？
江南一带的炎热不只在暑假那几个月，九月开学后，天气依旧闷得很，时不时砸下一场大暴雨，却也解不了热，走在室外，就像在蒸桑拿，一会儿便全身冒汗，皮肤变得黏乎乎的。
好在，市里的学校普遍比较有钱，那时候就已经给教室和寝室配备了空调，不必靠着那些吊绳跟着扇叶转的电风扇降温。
在烈阳下，一中又迎来一批意气风发的少年。年年岁岁，学生来来去去，一轮又一轮，面孔不同，但不变的是，来人都是曾经在各个初中一等一的学霸。其中，八班、九班、十班更是了不得，都是提前面试选拔组成的实验班，不出意料，能锁定首都前二、或是市里前二的四所大学，并且学校提供资源，早早开始研究专业领域，参加科创大赛。
谢知源就在九班科技班，他不太清楚所谓的搞科创有什么用，只是方阿姨要求他挤进实验班，他就这么做了。
不过同班同寝的另三人不太一样。
开学第一天的夜晚，几人没按时睡觉，躺在各自床铺上聊天。
宿舍的一边是并排的四张书桌，另一边是两个上下铺，大家挨得近，很轻易就能听见在说什么。
谢知源下铺传来沈灼的声音：“我本来想接触些心理学的研究，不过看介绍，学校没开这方向的课，那就学些生物学或者医学方面的知识，也算是和大脑相关。”
国字脸同在上铺，声音从脚后传来：“我以后肯定学医，不用考虑。”
金丝眼镜在斜下方，声音闷闷的，有些听不清：“我还没想好，应该也学医吧，或者生物学。我上几节课再定。”
“谢知源你呢？想学什么？”沈灼问。
谢知源没有考虑过这种事，但要他也不想如实说，便假装没有听到，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不给回应。
“睡着了吧。”国字脸那个方向，床铺动了动，大概是坐起来看他。
“那我们也快睡吧。”沈灼几乎用的气声，底下传来轻微的被子摩擦声，旋即宿舍归于宁静。
谢知源维持着同一姿势，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室友们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睡着。
他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吸，想着，选课这件事，得回去和方阿姨商量一下。直到交错的呼吸声变得绵长，他控制着身体的幅度，翻了个身，调整到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高中生活相比于初中，并没有什么大不同，至少对于谢知源是这样的。每天不过上课、写作业、吃饭、睡觉几件大事。
不同的是，高中强制住宿，二十四小时和人接触让他难以习惯。
在最开始的两个礼拜，他总是睡不好，一丁点儿动静就能让他精神紧张，夜晚难以安睡。不止如此，国字脸还尤其勤奋自律，每天五点就起床，虽说他动作轻手轻脚，正常来说吵不醒人，但就是能唤醒谢知源，这个时间起床又太困，睡觉又怕睡过头，只能提心吊胆地闭目养神。金丝眼镜知道国字脸每天早起后，也跟着早起，每天早上叫醒谢知源的，又多出了金丝眼镜那只嗡嗡震动的闹钟。再后来，大概是太疲倦了，靠着强烈的困意，终于能正常睡着，不被打扰。
更不习惯的，是身边多了个烦人的沈灼。
起床跟着、吃饭跟着、上学跟着，坐在教室前排，还要被后面隔了几排的他叫名字。
谢知源搞不清，他到底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乐趣，又或者是由于作息时间不一致，最后只能粘上他。总之，两人逐渐变成了固定成对出现的搭子。
沈灼喜欢四处闲逛，于是谢知源也常常被带着绕远路，打破他两点一线的最省时省力路线。
夏末的梧桐还绿油油的，走在它们旁边，蝉声最嘹亮。校内种得并不密集，但主干道上就有，很轻易就能遇上。
水杉小树林中，藏着一条小路，仔细看树梢，能发现小鸟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地叫，草丛若是动了，有可能是小刺猬或是小松鼠。沈灼兜里时常揣着坚果，遇上了，会分给它们几颗。
拐进楼宇间的小道，再走一段，有片池塘，有时会撞上老师拎着桶，往下撒大把大把的鱼食。里边有一条尤为鲜红壮硕的锦鲤，谢知源怀疑，它在抢食时，会误把旁边的小鱼吞下去。池塘的一角有个小假山造景，距离岸边有些距离，圈出一个圆，里头外头那些亮闪闪的硬币，大概是学长学姐考前许愿留下的。河边栽了柳树，长长的柳枝垂到水面，春天飘絮时，也许会一路乘着风来教室。
谢知源以前习惯把步子迈得又快又大，早早回到室内，免得风吹日晒，不过沈灼一路上总会在花草树木间发现些有趣的事物，指引给他看，拖慢他的脚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习惯了这种没有意义的、慢悠悠的闲逛。
不只如此，沈灼似乎也习惯了谢知源的沉默，不再没休止地找话题聊天，有时侯，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在林荫小道放松一下心情。
刚进高中的这段日子，除了刚刚开了头的主科课程，艺体拓展课也排了不少，但没什么压力，不知不觉，一个月便过去了。
方婷每周五来接谢知源时，总会问他：“源源，这周功课紧张伐？学习跟得上伐？”
谢知源从初中起，周末的补习班就没断过，不得不说，他能进一中，方阿姨的重金培养功不可没。她自己也是从隔壁高考大省考出来的，深知想要出人头地有多么的不容易，虽说不熟悉市里的教育模式，但也明白教育资源多些投入总是没错的。
不过，她咨询了前一中学生的家长，都说进了一中，跟上老师的授课节奏就行，不用再额外补课。于是方阿姨也听取经验，只让谢知源在开学前的暑假，上了初高中的衔接班。
他因此，也松了口气，并不是因为拥有了没课的双休日，而是方阿姨不用在他身上砸这么多钱了。初中时，每每在补习机构缴费，一学期少则几千，小班课更是上万。他跟方阿姨提过，说他不需要补课，但方阿姨总是安慰他道，能培养他上个好大学，才是最重要的，花多少钱都愿意。
“还行，跟得上。”
谢知源并没有说假话，仅仅是基础的内容，并不需要额外花费太多课余时间，班上的其他人也大都如此。现在就开始没日没夜钻研难题的，除了国字脸室友那样特别认真的，就是准备参加竞赛的，隔壁数学实验班上尤为多。
“一中里都是最好的学生和老师，要是跟不上，就跟妈说，不丢人的，妈帮你去找家教老师。你隔壁王阿姨推荐几个老师，都是首都大学毕业的，教得可好了。”
“我不用。”他半身靠着后座车门上，目光移向后视镜时，看见方阿姨也正透过后视镜看他。
他习惯了，不用多说，如果方阿姨真想做什么，他的意见不重要。他也明白，方阿姨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所以也不应该抱怨，努力考个好成绩才是应该做的。
好在方阿姨这次真的只是提一嘴，还没有直接把家教老师请到家里。
“跟班上同学相处得好伐？”
“还行。”
谢知源脑中跳出了沈灼的笑脸。
“要跟同学处好关系，闹不开心了也不能打架。礼拜天去学校，带点水果去和室友分一分。”
“知道了。”
带去的话，应该只有沈灼会收下。跟国字脸和金丝眼镜不熟，话都没讲过几句，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会很尴尬吧，他想着。
“几个室友都是西汇区的伐？”
“好像不是。”他隐约记得，第一天一起吃饭时，聊起过这个，但他并不在乎这种没用的信息，听完便忘了。
“也是，住西汇么，肯定要申请走读的，还是住在家里方便，每天饭菜都准备好的，衣服每天帮忙洗掉，专心学习就行。”
谢知源第一反应想反驳，除非特殊情况，几乎没有人会这样做。不过他还是没把心里话吐露出来，继续应付着方阿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问题。
自从方婷成为他名义上的母亲，已经过了四年多了，他对方婷的感情依旧生疏。孟叔叔领他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半大的孩子了，且不论这个年龄的孩子忘不了亲生父母，他这种生人勿近的性格，自然难以融入新家庭。
方婷最开始还试图让谢知源改口叫她“妈妈”，这孩子面上不拒绝，但犟得很，就是不改口，到后来干脆省去了称呼，平日里也不会主动找方婷，后来此事便作罢。
“呃……”谢知源心里想着事，一下又忘了组织好的语言。
“怎么了？想说什么？”
“我们之后要做课题，选专业方向，可能影响以后参加大学自主招生。”
方阿姨一下紧张起来，问他：“嗯嗯，我听说过的，你们能选什么专业？”
“生物、医学、物理、化学、还有……计算机。”他回忆着资料上看到的内容，“不过以后不一定读同专业，主要让我们接触一下。”
“那你想读哪个专业？”
“嗯……生物吧。”谢知源并不喜欢充斥着抽象符号与数字的学科，他对生物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听起来相对有意思些，作为高中生活的调剂品，不算太差。
“诶呀，学生物以后出来能做什么？”方阿姨皱着眉头，似在思索，“回去跟你爸爸商量一下好伐？他明天出差回来。”
“好……”
一周末的商量结果便是让他读计算机。后来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谢知源不负期望考上了首都大学，进了全国顶尖的计算机系，如今硕博连读，不管是继续搞学术还是进大企业工作，都是前途无量。
八年后的异国他乡，沈灼隔着摇曳的烛光，看着他与高中时同样短的头发和隐隐浮现的黑眼圈，一瞬间有些恍惚。不过，沈灼不必多问就能看出来，他在分别的这些年里，变得更优秀了，将来会过得更好。
而且，身边会有更多朋友，就像现在这样。
看着身边这三位年龄相差有点大的朋友，沈灼有些好奇：“你们怎么认识的呀？是跟着同一个导师的师姐弟吗？”
“跟彭姐一个导师，郑嘉扬不是。”谢知源回答了一半。
郑嘉扬一口将嘴里的肉吞下去，做好了讲故事的架势。
“这就说来话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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