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抬起头,触及折玉不似人间的盛容,眸中闪过一丝恍惚,声音低低的:“认识,您是行走在山雾中的魔,很久以前就存在于世间,凡是有人拿着信物登山,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您就帮他们实现心愿。”
她见过他的画像,在她曾祖父的书房里。那时她家中尚未遭逢巨变,家境还算殷实,曾祖父买下后来成为祖宅的四进大院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一幅保存完好、却明显看得出岁月痕迹的古老画卷挂在他特意分出的书房里,并且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那幅画,家中人并不陌生,从咸水到锦宁,曾祖父一直带着它,洗澡的时候甚至还要让人专门收起来,生怕被人看到画中内容,却又丝毫不掩饰他对这幅画的看重。
四月当时年纪小,对曾祖父的这幅画好奇极了,可惜久久不得见,终有一日,趁着曾祖父谈事的空挡,仗着身材矮小,四月避开家仆偷偷溜进书房,终于,见到了那个令她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身影。
曾祖父的那幅画并不复杂,画上只有一棵树、一朵花、一把伞,以及一袭玄衣。
人站在树下,花坠在伞上,伞撑在人的掌中;但怪就怪在,那个伞下的人分明没有露面,但小小的四月好似透过那半掩的伞面,瞥见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时过二十余年,当年的小姑娘已经成了百花楼千金难求的第一舞姬,但那个在曾祖父年轻时就被描入画中的男子,他的一双眼睛仍然年轻如昔,温柔含笑。
听到“行走在山雾中”的形容,折玉总算明白过来对方为什么说认识他——或者说见过他的画像——那还要从他一百二十多年前竞争天魔子的时候说起。
那时候,万窟魔山群魔乱舞,为了争夺万窟魔尊的一丝传承,众魔修卯足了劲展示自己,什么魔神血脉、妖孽心性、域外势力,来头一个比一个大、心机一个比一个深沉,而发誓要逃出魔窟的折玉,那时候才六岁,哪怕有心竞争,除了尚未成长起来的天魔道体外,没有任何说服力。
但折玉聪明啊,他另辟蹊径,不以自身实力为卖点,而是向万窟魔尊展示了他作为魔修,尤其是将来很可能成为天魔子、魔域一代领头人魔修的专业素养。
他给了万窟魔尊一张名单,一张涵盖数百个人名、跨越九个洲域、年龄层从刚出生的婴儿覆盖到耄耋老人的魔修预备役名单。
名单上除了姓名年龄,折玉还按照灵根品质、天赋悟性、入魔程度等等适合修魔的因素给这些人标了星级,最后更是以九洲地图为底,用鲜艳的血色连出了一张扩张版图,明明白白地告诉万窟魔尊——
他若是成了天魔子,别说小小一座魔域了,整个修真界都将变成魔修的天下,三山九洲将遍布他的眼线,魔道从此大行其道!
结果众人都看到了,他最终成了千柩魔宫的主人,但在结果之前,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以灵心境不到的实力,拿到这么一张跨越三山九洲的魔修预备役名单的。
很多人都猜测,他背后有不知名的势力支撑,但实际上,折玉只是在凡人地界内,散播了一个传闻,并且以禁法强行催长身体,而后在朦胧的雾气中,给每个来求助的人一条生路,然后将来人的名字记下而已。
所谓入魔,本就是心中**驱使,被逼到相信虚无缥缈的灵异传说的人,离入魔本就不远,至于测灵根、查天赋,他只需要借用一些鬼族的法器便轻松搞定。
其实,原本他的名单上只有凡人,他还为此准备了一套严谨的说辞,但时间久了以后,不知怎么的,消息似乎传到了修士耳朵里,而那些修士,因为身具修为,居然比凡人更信雾中魔的传说。
他们向他寻求解决心魔的办法,没有得到回答也没关系,似乎仅仅是被人听到内心的声音,就已经得到了解脱。
于是折玉的名单上,也出现了不少修士的姓名,其中甚至有不少仙门望族子弟的姓名,让一览到底的万窟魔尊很是满意,也让折玉这个耍滑头的办法多了份不可忽视的重量。
凡人城镇中确实有他的画像流传,但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折玉没想到,一直到一百二十多年后的现在,还有人记得雾中魔的传说,并且还记得画中人的模样。
“魔尊大人,请您帮帮我!”四月重重磕头。
那幅画、那道身影,早已随着家中巨变消散在了时光的缝隙里,但四月发现,再次见到这个人,她还是忍不住满怀期望。
折玉站在酒楼大堂,头顶是纷纷扬扬的红绸,身前是倒映着粼粼月光的池水,他站在血红与月白之间,依旧是一袭玄衣。
但片刻后,四月听到的却是凉薄的两个字:“不帮。”
四月难以置信地抬头。
不仅是他,就连她身后抬脚欲走的侍女,也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酒楼里,原本因为女子的举动而震惊得不敢出声的客人,此时再度呆滞住。
“雾中魔本就是一个虚妄的传说,我也不是什么魔尊,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介凡人,身体比你还不如,你求错人了。”折玉说。
四月眼眶渐渐红了,透过朦胧的泪眼,她怔然地看向折玉。
此时才发现,对方那双眼睛虽然依旧年轻,却不知为何潋滟不再,似有黯淡之色;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庞,此刻略有些苍白,唇色浅淡,好似是比她还要虚弱不堪。
可是怎么会这样?他不是魔尊吗?
一旁的宁疏尘眉梢动了动。
“还愣着干嘛?两个一起抓了!”
同样被四月的跪地举动震惊住的“王公子”终于反应过来,仔细看了看折玉,发现他确实是个病秧子,顿时一口气松下来,重新挺直腰板,指着四月和折玉两个人,眉凶目戾。
护卫们连忙一哄而上,而四月似是被折玉的反应刺激到了,一时竟是没有反抗。袖中长弓落在了地上,发出沉闷响声。
那是一张制作精良的牛角弓,以柘木做弓臂主体,牛角贴于弓臂内侧,黄鱼鳔粘合干材和角筋,弹力劲疾,中物深远。
要用好这样一张弓,光是臂力的训练就要数月乃至一年之久,更遑论还要在无处借力的情况下引弓射箭,还务求一击必中,这其中训练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即便如此,她射中了对方的心脏、她花大价钱在箭上淬了毒,仍是抵不过命运的玩笑——王为贤倒在了地上,仅仅数息时间,便再度醒了过来。
四月只在听到长弓落地的声音时微微颤了颤睫毛,随即眼底再度一片死寂。
“慢着。”宁疏尘缓缓开口,雪色的衣摆随着步伐的走动微微摇晃,一抹清浅的莲香随之而来,长靴停在四月身前。
“你是什么人?也敢阻拦王家办事?”
那护卫还待持棍强掳,刚抬起棍头,便被宁疏尘抬眸看了一眼。
只是极不在意的一眼,甚至连情绪都没有,但护卫就是僵硬在原地,除了心跳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以动弹。
“四月,这不是你的真名吧?”宁疏尘垂下眸子,银白色的眼瞳泛起细微的光,似是怜悯、又似在审视,语气平平地询问着,“你与这‘王公子’有何恩怨?与折……与你面前这个人,又有何渊源?”
折玉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他猜到宁疏尘必不会坐视不理,因为他这位师尊就是这样面冷心热的性格,四月与“王公子”的恩怨,既然闹到了他面前,就没有理由任由“王公子”胡作非为的道理。
但他没想到的是,宁疏尘将人拦下来后,不仅问了“王公子”的事,对他那段似是而非的久远传闻,竟也十分感兴趣。
他还以为,师尊对他已经死心了。
四月瞳孔微颤,没想到自己竟还有一线生机,她愣了片刻,看了一旁面无表情的折玉一眼后,咬牙向宁疏尘拜去:“蒙仙长问,小女本名卫希,乃一军户之女,家父效命于渭北军,大军归来之时,我父本该一同凯旋,奈何小人王为贤嫉妒我父功绩,将其暗中杀害,冒领军功,得知我父曾写信于妻女,索性伙同其他心术不正之辈,扮作土匪,将我一家十四口、包括尚不足月的婴儿,悉数杀害,逍遥度日至今!”
此言一出,酒楼顿时一片哗然。
四月、或者说卫希所说的这场仗众人尚有记忆,三年前北部入侵,朝廷命渭北军前往镇压,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竟是一场惨战,五万渭北军只有十之一二回来,虽然最终胜了,却有许多家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
那一仗打得如此惨烈,朝廷下令重查,最终发现是朝中重臣通敌,渭北军完全是受了前朝斗争的无谓之殃,这下子,所有活着的渭北士卒都炸了,朝廷也觉得对不起渭北军,许了重诺安抚剩余的渭北将士。
渭北军的惨烈本就深入人心,结果现在竟然有人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渭北军士杀害,只为冒领对方功绩,而且还为了保密还灭人满门,岂不令人悚然?
“真没想到,渭北军中也有这样的渣子,一家十四口,那得是多大的孽啊!”
“不对吧?这王公子当时也不过一介行伍之辈,就算领了圣上的补偿,短短三年时间,是如何请得起四月姑娘贺生的?”
“这里面……不会还有隐情吧?而且你看那个王公子,嘴巴都紫成那样了,胸口还中了一箭,怎么还能中气十足地说话?”
食客们渐渐讨论起卫家灭门事件的悲惨以及“王公子”的怪异之处来,卫希听在耳中,却不敢抬头,仍忍着泪水跪在地上,希望宁疏尘能够为她做主。
宁疏尘听完她的陈述,并未多说什么,稍等片刻后,面色平淡道:“你与王公子之事我已知晓,你与魔尊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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