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和煦的暖风吹散了晨起的春寒，日头晒得人全身暖意洋洋，枝头的喜鹊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街角的猫正眯着眼睛打盹儿。
正是金陵城一年最好的日子。
长街街角忽然转来浩浩荡荡的成亲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喜庆的红色瞬间潮水般覆盖了宽阔路面的每块砖石，目之所及竟有数百人，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
在长街开了几十年茶店的掌柜从二楼的窗户向外张望：“呦，这是谁家娶亲啊，这排场抵得上半幅迎娶皇后的仪仗了吧？”
一位长衫书生也探头看着：“瞧那最前边坐在照夜宝马上的，不就是咱们那京城第一才子、去年的新科状元，谢之澈大人吗？我记得他父亲谢元齐也就是礼部从五品官员，怎能出得起这么大的排面？”
旁边衙门差役摸样的中年男子奇道：“别是你看错了吧？谢家从礼部，最讲礼仪。且不说出不出得起，按他们家这官阶这么越级乱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长衫书生皱了皱眉头：“谢之澈天生一副好模样，芝兰玉树一样的人物，京城谁人不识，我还会看错？只是这娶亲之事，怎的谢状元也不见喜色，反而是苦大仇深的样子。”
掌柜道：“嘿，瞧我这记性，前两日我听说了，真是他们谢家。可是各位，我今天提个醒，大家看见便罢了，可不要随便议论。”说着还神神秘秘地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长衫书生笑道：“掌柜，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为何不让人议论？我知道这谢之澈在京城颇有些拥趸，其中不乏名门贵女，难道是怕招惹些争风吃醋之事？”
掌柜道：“如今和这谢家结亲的，就是这金陵城一等一的名门贵女，安北侯府陆大将军的嫡女陆氏。”
长衫书生奇道：“那难怪能有如此排场，陆大将军权倾朝野，想必是上边那位赏赐的仪仗。谢之澈竟能攀附上陆家，也真是福气了。只不过没想到谢之澈平时一副眼高于顶、朗月清风的做派，最后也不过是权贵的脚下臣。”
差役模样的中年男子道：“可这也无甚可隐瞒的，对两家终究是喜事。”
掌柜叹道：“不止如此。我听说，那陆姑娘，是个躺在床上闭着眼，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
众人惊道：“这又怎么说？”
掌柜压低声音说：“那姑娘，本随父兄在北境，说是生了极重的病，被个半仙游医用无数奇珍吊住了命，被送回金陵来继续医治。虽说是没死，可昏迷多日也不见醒。游医说已尽人事，唯听天命。皇上看重将军，不愿他痛失爱女。亲自命钦天监给看看，钦天监便说，北境杀气太盛，不利女子，需得文曲星下凡转世之人，给这位陆姑娘冲喜才成。且一切都得反着来，女方在陆家不得挪动，得男方入住直待到女方康复才好，还得办得声势浩大抵冲杀气。这不，文曲星嘛，就选中了去年的状元谢之澈。”
长衫书生一脸不可置信：“虽没明说，可这和入赘有何分别？还是 ……还是男方给女方冲喜？真是闻所未闻！谢家家主虽现在只是从五品，但好歹谢氏也是名门，这等屈辱之事竟也同意？”
掌柜道：“皇上赐婚，怎由得他们不同意。北境外敌虎视眈眈，全靠陆家军连年镇守，别说是一个状元的脸面，便是皇子只怕也舍得！更何况——”
掌柜故意拖长了声音，充满玩味道：“如今谢元齐可不是从五品，你得喊一声谢侍郎了。”
差役模样的中年男子呸了一口：“真他娘的恶心。什么第一才子，什么礼义之家，为了攀上权贵便是这德行？若是老子，抵死不从！”
众人哄堂大笑。
却说谢之澈一行人，吹吹打打沿着金陵城的主街走了个遍，才停在北安侯府门前。
侯府门前早就聚集了看热闹的人，各种好奇的眼光毫不遮掩地聚集在这位名盛京城的才子身上。
谢之澈身材颀长，着绣工精细的红色长喜服，精干细窄的腰上系着两寸宽余的黑色长带。翻身下马站定，挺拔如松生空谷。
只是他眉目俊雅的面上不露丝毫喜色，反而带着几分冷漠颓丧，显出些心灰意冷来。
谢之澈垂着眼，站在大门口拱手作揖：“谢家长子谢之澈，求娶陆家独女。”
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谢之澈隐约听到些“这也算娶吗”“真给自己脸上贴金”“大才子”之类的字眼，面上越发灰败。
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带着众人从院子里走出，行动间十分利落干练，有行伍之风，正是陆家嫡长子陆盈川。
陆盈川笑道：“之澈来了，快进来。我们一大早便起床张罗了，陆家久在边塞，这宅子常年无人，你莫要嫌弃才好。”
谢之澈面无表情，正待抬脚进门。
忽然听见一个苍劲的声音：“慢着。”明明并非高声，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原来是安北侯从府中走了出来。
安北侯陆威已年逾五十，身材却依然高大结实，发浓黑无一丝白，身上亦无中年男子的赘肉。征战北境多年，他身上自带一种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压迫感。
安北侯吩咐身旁仆从：“把这火盆放在门中间。”
陆盈川面露尴尬，低声说：“父亲，这是做什么？火盆一般是女子嫁入夫家才需跨过的，谢公子就不需要了吧？”
安北侯语气毫无波澜但不容反驳：“钦天监既说一切都要和正常嫁娶反着来，自是要做全套。”说着看向身旁另一仆从：“这套新娘吉服，也给谢公子换上，便在早上准备的马车上就好，动作麻利些！”
陆盈川面色一惊，道：“爹！这可万万使不得！实在有损两家颜面！”
安北侯冷哼一声：“颜面？你妹妹，不可有一丝闪失！”
钦天监正使莫远尘亦在旁，闻声附和道：“安北侯所言正是，个中细节还需在意。虽略有出格，但谢公子全当是积德行善罢。”
谢之澈听闻，一腔热血涌上头颅，白皙灰败的脸上此刻竟生动得显出些血色。
周围数百双或探究或嘲讽的眼睛全盯着他看，像要把他灼烧。
他死死地咬紧嘴唇，鲜血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几乎快要忍不住。
忽然，身旁有人拉了他一下，他侧脸看了看，是跟随而来的父亲谢元齐。
谢元齐冲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谢之澈想起自己彻夜跪在皇上殿前也没能让他收回赐婚，想起自己自小伴读的太子大义凛然的劝解，想起父亲被扣押在北安侯府三天生死未卜。
最终只是低声咬牙说：“还求将军，给我留些脸面。”
陆威没有出声。
周围的人群也像被上了禁语咒，生怕一个呼吸间就错过了好戏。
陆盈川轻咳了两声，笑了笑，说：“父亲，火盆跨也便跨了，只是那衣服实是穿不得的，那衣着既繁琐又不一定合谢公子的尺寸，不知穿上得多少功夫，吉时耽误不得，还是抓紧进去吧。”
莫远尘道：“吉服不穿，效果有损。可用喜帕替代，身上衣着实在勉强亦可不换。”
陆盈川拱手向着父亲，低声说：“父亲，既要如此，那喜帕也等到拜堂仪式开始再戴吧，谢公子可是小妹未来的夫婿，切莫强人所难。”
陆威冷冷看了一眼谢之澈，道：“好吧。”随后吩咐身侧仆从：“你准备好了，时辰一到，立刻给他戴上。”
谢之澈手脚发冷，自觉全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
他冷笑一声，径直走上前去抓起了喜帕：“不就是扮作女子？便不劳将军时刻费心了。
他自行盖上了喜帕，流星一脚跨过了火盆走进陆府，没听见门外炸起般的议论声。
权势滔天的安北侯府娶亲，大半个朝野均在。
喜庆祝福，推杯换盏，厅堂中好不热闹。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很嘈杂，又似乎很遥远。
盖着喜帕也好，便让他些微地隐藏一些，假装那些目光与他无关。
谢之澈行尸走肉般听着礼官拖着长长的声音高声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他被旁边的仆从摆弄着做出几个要紧动作，连代替陆家女拜堂的是物件还是活物都未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撑过了仪程，谢之澈脚下一松险些跌倒。
陆盈川伸手扶住他，拉着他带到自己妹妹的闺房前，轻声说：“之澈，这里便是你们的新房了，你饿了吧？我差人给你送些吃食来。”
谢之澈语无波澜：“不必。”
“那个……”陆盈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莫正使说，这喜帕需得盖到我妹妹醒来之时，由她摘下，此事方可圆满，不然仍会有后患。反正你进了屋子，也没人看见了，便这么戴着，虽有些不便，但能否忍一忍……”
谢之澈冷笑一声，道：“好，她若是死了，我也戴着这喜帕一起给她陪葬。”
陆盈川怒道：“谢之澈！”
谢之澈悠悠道：“怎么，陆世子不满意么？还是说要我谢氏满门一起为你高贵的妹妹陪葬。”
陆盈川隐忍道：“算了，这件事情终是我陆家亏了你。可你和我妹妹既然已经成婚，还是盼她些好吧。她……她一直都很在意你。”
陆盈川说完便离开了。
谢之澈有些莫名，他生长于金陵，陆家女却在北方长大，与他素未谋面，何谈在意？
只是他此时毫无过问的心情，一个人走进了他的“新房”。
吵吵嚷嚷一天，此时已近黄昏。
陆晓棠的父兄细致，虽女儿昏昏未醒，却仍仿照正常人嫁娶的样子，在屋内燃了熊熊龙凤红烛，照得屋内亮亮堂堂。
谢之澈透过薄纱制的喜帕寻了个椅子坐下，想随手扔开这屈辱的帕子，忽然想起陆盈川的话又停了手。
他看向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喃喃自语道：“按理说是你害我至此，但我却不愿因我折损你的康健。”说着，他收回了伸向喜帕的手。
他在一片昏红的视线中走到床沿，想瞥一眼床上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明明躺在这里分毫未动，却搅扰得外面天翻地覆。
谢之澈努力看了几眼实在是盖着喜帕看不清楚，又凑近想看看她放在被子上的手是否有动静，是否真如钦天监所说冲喜便能醒来，半瞎般观察了片刻，又觉自己的动作有些逾礼。
谢之澈有些烦乱，自言自语道：“我是不信什么钦天监，但若歪打正着，你能醒了，也算是我有些安慰。”说着他倚靠着床角的木制立架坐下，想着若躺在床上的人若真动静也能及时发现。
谢之澈这些天情绪大起大伏，激烈反抗过，愤恨不甘过，担惊受怕过，此时在这红烛暖屋中，安静如斯，忽然生出些路到尽头仍无转圜的疲惫感。
与之而来的是浓浓的困意，多天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的他倚着床沿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谢之澈忽觉面上一亮，什么东西从脸上揭过，连呼吸都变得通畅了起来。
只是过亮的烛光刺激了他在暗中久待的双眼，他努力眨了眨被刺痛的眼睛。
终于睁开双眼，就迎上了一张写满惊喜，虽有些病弱苍白但仍掩不住明丽姿色的脸：
“阿思哥哥？！”
古代追星少女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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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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