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子时,女眷们撑不住,便回屋歇了,立雪堂的正厅里只剩了几个年轻的儿郎守岁。
廊下的小厮忽而一溜烟跑了进来,扑通跪下,一边喘气一边着急道:“侯爷......侯爷他......他回来了。”
几位郎君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门帘卷起,风尘仆仆的崔侯爷大步迈了进来。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不敢相信,远在边关的崔侯爷怎得这时赶了回来,最后还是崔士宇带领众人拜了下去,唤了声:“父亲”
崔士宇一向孺慕这位伟岸的父亲,他起身关切的问:“父亲怎得这时归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侯爷拍拍庶子的肩:“无事,回来看看,只现下更深露重,不必惊扰了众人,待明日我再去给老夫人请安。”
崔士宇点头,他很高兴能在除夕的夜里见上父亲一面,他想同他说自己今年中了举人,明年便准备入仕了,骑射上也多有进步,虽然还是及不上二弟,可圣上也曾夸过他老成持重。
只他刚要开口,父亲已转了身,吩咐身侧的侍从:“去唤凛儿来,我有事同他商议”
两年未归,他并未开口问询一句自己的庶子子,他只是迫切的要见自己的嫡次子。
崔士宇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失落来。
崔侯爷转身出了立雪堂,往勤勉阁去了
......
勤勉阁守夜的小厮正在打瞌睡,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张口就要骂,待看清来人后,不由使劲揉了揉眼,而后赶忙去推身侧年长些的那一位:“李哥,快些起来,侯爷.....侯爷回来了。”
一时间阁中灯烛亮起,仆妇们进进出出,送茶水、送糕点、送巾帕.......
崔溯净了手,拿了帕子拭水:“凛儿,江南贪墨一案可有断论。”
崔凛如实相告:“大理寺已下结论,江浙巡抚李宗南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已在狱中服毒自尽,凡是买官的世家子弟,尽皆革职。”
崔溯放下巾帕去看灯下的儿子:“你也觉得此案已结?”
崔凛并未直面回答,只道:“李宗南贪污数额巨大,可查抄家财时却仅仅查出一千两纹银。”
仅仅查抄了一千两,那剩下的贪腐所得呢,又是进了何人囊中?大理寺草草结案,又是要包庇些什么?
他只点明要害,剩下的崔侯爷自然想地明白,
崔溯颔首,听崔凛又道:“不知父亲可还记江南陆家,那个因贩卖私盐而被抄家的陆家,似乎与此案也多有牵扯。”
崔溯沉默下来,想起了去岁的那场战事,因朝廷下拨的军需迟迟未到,五千将士困死在鹿城,一个个饿到虚浮水肿,却死死守住鹿门关,那些只剩一口气的兵士们将自己层层叠叠堆在城门口,只为用自己血肉之躯抵住城门。到如今他也不愿回想鹿城的惨状,也不知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是谁的春闺梦中人,又是哪位母亲日日挂念的儿郎。
边关的将士风餐露宿,用性命守护这太平盛世,朝中的公孙侯爵、世家大族们却卖官鬻爵、奢靡贪腐
他低低叹了声:“冬日严寒,这个年关,不知又有多少边关百姓流离失所。”
半晌又道:“大理寺既已结案,必然是已经探过了陛下的口风”
久经沙场的崔侯爷顿了顿,语气郑重了几分,他问:“崔凛,你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崔凛站在厅中青松一般,他说:“父亲,有何不可?”
......
锦绣堂离勤勉阁不远,崔溯回去的时候,院子里早已熄了灯。
长宁公主卧在绣榻上,身侧点了一盏昏暗的宫灯。
在这恍惚的光影中,她以手支颐,轻轻阖了眼,她又梦见了当年的自己。
那还是嘉靖二十年的初春,她出嫁的那日。
天真热烈的小公主着了喜庆的嫁衣,安安静静的任由宫人梳妆,想起那人挺拔的身影,小公主眼睫垂下,带上一抹羞涩。
在这一片红色的喜庆中,她的母后却目含哀愁,郑重对她道:“长宁,你出门之前,母后要你应下一件事。你该晓得,崔溯手握重兵,你父皇不得不倚重他,你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毁了这桩姻缘。”
长宁有些讶然,不明白母亲为何在此时说这样的话。
待得她于崔家门前下了花轿,她才晓得,今日除了她,还有公孙家的长女一同嫁了过来。
她看见崔溯朝着公孙文慧先伸出了手,将她护在了身后,他眼里有歉意,对当年的长宁道:“长宁公主,对不住,只是公孙文慧已有了身孕。”
父皇、母后、夫君.....,他们所有人都瞒着她,一同摧折了她的傲气。
长宁公主一阵心悸,猛然睁开了眼。
她原以为她是不在意的,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她是嫉妒公孙文慧的,嫉妒到差点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长宁抚着胸口,轻叹了一声。
她忽而又想起了今日团年宴上的那位陆家小娘子。
幸好,还有人记得她当年烈烈骑装的模样,是啊,外头天地辽阔,又何必拘泥于情爱一道。人,要输得起。
只是,人生若是能再来一次,她定不会再踏出这一步。
她这样想着,便重又闭了眼。
忽而有冷风灌入,男子的声音异常清晰:“如何睡在此处?”
长宁公主回头,立时睡意全无,诧异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崔溯简短解释道:“圣上急招,不得不回。”
他这话说完了,厅中静默下来,两人虽已成婚多年,但崔溯常年驻守边疆,相处的时日了了,此刻在这深夜面对面独处,竟生出几分局促来。
“去床上睡。”最终还是崔溯先开了口。
长宁公主并不理他,径直去了内室。外面安静了一会,她听见门帘轻动,身侧床榻微微凹陷,那人似是坐在了她的身侧。
她转过身,微微闭了眼,依旧未作声。许久,崔侯爷终究未上床,起身出了内室。
长宁公主想,他大抵是去公孙文慧的院落了。
......
正月之旦,是谓正日(附注)
初一一大早,各房子孙们聚在立雪堂给老太君拜年,又加之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大郎,老夫人端得高兴,给每位儿孙赏了一柄玉如意,连小厮仆妇们也分了金银锞子。
今日毕竟是年节,长宁公主亦去了趟立雪堂,再回到锦绣阁时,瞧见孙姑姑正手忙脚乱得理账本。
孙姑姑将一摞账本放至案上,迎了出来:“今日公孙姨娘早早来请了安,并将大房的账本一并呈上,只道既是公主回来了,这长房的私库自该有公主做主。”
侯府中分公账与私账,公帐中管着祖上留下来的一些田产铺子,负责这诺大侯府的园林花木、房屋修缮等等事宜的花销,并每月给各房分发一定数额的月例。至于私账吗,则是各房自己的账册。
长宁公主常住公主府,这大房的私账便一直由公孙文慧掌管。
长宁并不爱理这等俗物,蹙眉:“何必,送回去要她接着管就是了。”
“公主,容老奴说一句,你如今是这长房的妻主,这私库哪儿能让一个妾氏掌管,况且侯爷既已归家,咱们少不得要在这侯府中待一段时日,妻主既然在,长房的一应用度却皆要一个姨娘来安排,岂不是让人笑话。”
孙姑姑是看着长宁公主长大的宫人,自然处处替她考虑,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劝了一句。
长宁公主颔首:“既如此,姑姑看着办吧。”
孙姑姑得了应承,便要着手理账本,只她已年过五旬,有些老眼昏花了,瞧着上面一行行小字,感慨的很:“老奴真是不中用了,竟连这扉页上的字也瞧不清了,看来还要去请了明月来。”
明月是公主府上管账目的女官。
长宁公主瞧着孙姑姑鬓角的白发,也生出些伤感来,她略略顿了顿,想起一个人来:“也不必去请明月了,她近日忙的很,本宫倒是晓得有一位小娘子颇善算术,不如请来给姑姑打下手。”
青凝被请至锦绣阁时还有些发蒙,长宁公主竟要她去替长房看账本。
孙姑姑瞧着这怯生生的小娘子也有些不敢用:未出阁的小娘子家,况且孤女一个,也无父母悉心教导,哪儿能算得明白账目。
只长宁公主既发了话,她便指了那一摞账本,同青凝道:“陆娘子便在这暖阁看账吧,若有数目对不上的,再去禀明公主。”
嘱咐完了实在不放心,又补了句:“你也不必为难,若是看不懂,亦或算不明白,尽可告之我。”
青凝应下,便在东厢房的暖阁中翻看起来。
这侯府中除了老太君外,便属长房最殷实,私库中不少御赐之物,往来支出也频繁,核对起来颇有些不易。
沙漏滴滴答答,从辰时末到申时,这位陆家小娘子坐在案前八风不动,连午食都只匆匆进了几口。
瞧见她面前连个珠盘也无,一声不吭,东暖阁候着的两个婢女互相使了个眼色,努嘴偷笑。
听说这位陆家小娘子昨日夸下了海口,说是善珠算,等真翻看起账本来,却哑口无言了。
孙姑姑于碧纱橱外观望了几瞬,颇有些担忧,她转身走出冬暖阁,正要同长宁公主禀明此事,却见世子崔凛进了锦绣阁。
着了空青云纹织锦的年轻郎君,身姿挺拔,面目清朗,如玉山将倾,孙姑姑颇为欣慰,一眨眼,公主的儿子也长这么大了,不但生得好,且文韬武略,品行清正,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儿郎
她不忍打断母子相见,便将方才之事咽了下去。
又过了两刻钟,东暖阁中还是一丝动静也无,孙姑姑憋不住,颇有几分踌躇的进了正厅。
长宁公主正同崔凛说话,余光瞥见孙姑姑神色不虞,放下茶盏问了句:“姑姑可是有话要讲?”
孙姑姑便道:“公主,这个时辰了,陆家小娘子坐于案前一言不发,连个算盘也不会用,怕是一本账册也未看明白。一个小娘子随口说的话又怎能当真,长房账目繁杂,不是她一个小娘子能应付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连带着您也丢脸。依老奴看,还是不要赌了,生生浪费了时间,请了明月来才是正经。”
长宁看了眼天色,可有可无道:“好,就依孙姑姑,去请明月来。”
她说完又颇有耐性的对崔凛解释道:“凛儿可还记得昨日宴上的陆家小娘子,今日本宫请了她来看账册,倒是哑了,真是可惜了,花架子一个。”
崔凛垂下眼睫,用杯盖轻拂了下杯中的茶沫,未置一词。
孙姑姑得了应承,忙打发人去了公主府,只她也晓得,现下正值年节,公主府上也需打点各处的节礼,以及核算年节的各项支出,明月估计忙的连轴转,也不知还有没有精力再来看侯府的账目。
若是她实在忙不过来......
孙姑姑正在思考,若是明月忙不过来该有谁来补这个缺,就见东暖阁的婢女朝她行礼,道:
“孙姑姑,陆娘子说账本已理清,要奴婢来禀告您一声。”
文名改了下,大家觉得原来的凝春色好还是现在这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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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沁嫁进裴家三年,从来对丈夫温柔小意,对公婆恭敬有加,兢兢业业打理着府中中馈。
直到那个春日午后,她听说自己的夫君在外头还有一门外室,乃是他心尖尖上的小青梅。
阿沁呆坐了一下午,照旧柔顺谦恭,直到她攒下一笔养老的产业,子女也已鼎立门户,阿沁终于直起腰杆,打算同裴晏识和离。
谁知这档口,她那多年未归的夫君居然战死了。
阿沁“......”死的是不是太早了些。
阿沁闷闷郁结,再醒来竟回到了十六岁,她刚刚嫁进裴府那年
.........
裴晏识上辈子英年早逝,一睁眼也回到了刚成婚那年。
他望着新婚的妻子,忽而想起上辈子,那时他方战死,她也因着他郁郁而终。裴晏识想,总不能辜负了这样一份心意,便好好赔偿她一回。
可谁知新嫁娘将嫁妆清点一番,递上来一封合离书:“裴晏识,趁着你我还没有孩子,早些和离吧。”
裴晏识想不明白,上辈子那个柔情款款的妻子怎么就变了,裴家老夫人也想不明白,她那个逆来顺受的儿媳呢?
直到后来裴晏识同他的母亲一块做了一场梦,梦里他从战场归来,一家子正喜气洋洋,阿沁却一身红妆,站在厅堂中断然道:“裴晏识,今日你我合离,自此我与裴家两不想干。”
原来她上辈子便已厌了他,厌了裴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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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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